乔伊虽然说的是问句,用的却都是陈述语气。
乔伊从不提问,也从不说自己没有把握的话,他每一句结论都经过了相当严谨的考据,相处七年,李文森甚至没有看过乔伊出错。
所以,当乔伊开口提问。
注意,那不是提问。
因为,答案,他早已笃定。
……
李文森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像想起来似的,蹲下把她散落在地上的药片重新捡起来。
乔伊坐在椅子上,握着书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但他却仍然一言不发。
只是看着她,慢慢拾起地上散落的药、纸和笔,看着她把这些重新装好,再看着她抬起头来——
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懒散、无谓,还带着一点骨子里的漫不经心——和她对他一贯的态度一模一样。
但他们都知道,从她露出那个看陌生人一般的表情开始。
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
“少了一根血管?你别吓我。”
她抬起手,皱眉检查了一下:
“可能是我胖了,被脂肪挡住你没看见吧。”
乔伊:“……”
明明瘦得和非洲难民有得一拼,他的室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麻利了。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高清度打印出来的手臂透视图,扔到李文森面前:
“我从三年前就开始怀疑你左手在整容医院里做过皮肤修复术,但是你基本不穿露手臂的衣服,直到我昨天给你做ct时才确认,你的骨间前动脉被人取走了,作为替代,你的尺动脉变宽了,但是供血量还是远远不够,这就是你左手长年冰冷的原因。”
肱动脉到了人的小臂时,分出了三条次动脉,其中一条就是骨间前动脉,是人手臂上最重要的血管之一。
他上次与她下“童话版”国际象棋时,还试探地问过她,为什么她的手那么冷。
不是普通的冷,是像死人那样的冷。
而她当时,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缺少运动”。
……什么缺少运动?
根本就是缺根经。
……
“你擅自给我做断层扫描?”
ct的全称就是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
李文森盯着那张x光片,难以置信地说:
“乔伊,你的ct机一直是用来给木乃伊做扫描的,你居然擅自让我躺在那种地方?”
“你心肺功能受损,我原本只是想给你拍一个胸片,手臂只是顺便。但这个不是重点。”
乔伊把打印纸拿起来,举在她面前:
“重点是,你少了一根血管,如果我猜得不错,是被人扯出来的……这样,你惧怕血管惧怕到连橡胶管都不敢看,就能说得通了。”
她能自己把自己的手缝合起来,却不敢打推针,也不敢打吊针。
她下午确认自己不在梦里后,得知他真的在给她打推针,反应那样剧烈,一定要把针扯出来,差点把针头折断在她的筋肉里。
不是因为她怕疼,不是因为她怕针,也不是因为她怕血。
而是,推针和吊针连着的橡胶管,太像一端还连着手臂的……血管。
没错,李文森,她怕血管。
……
“而且,你掌浅支附近的地方,动脉有缝合的痕迹。”
他用专注到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她:
“这说明,你曾经自杀过。”
“自杀?”
李文森笑了一下:
“抱歉,这是我学做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的。”
“谁切菜切到手腕上去?”
“我不拘一格你有意见?”
“……”
乔伊决定漠视她睁眼说瞎话的行为:
“这是极其果断的自杀,你整条动脉都断了,说明你自杀的时候丝毫没有手软,切自己的手腕就像切黄瓜一样干净利落。”
“所以说是切菜的时候伤到的啊,我切菜就很干净利落。”
林文森不屑地说:
“你一个只会吃,连菜刀都没有碰过的人,居然敢质疑我的切菜手法?”
“……”
乔伊不再理会她的打岔,继续说:
“而且一条动脉被抽走,加上切腕,你手臂上却没有丝毫伤疤,就算你做过皮肤修复,也不可能一点伤疤都不留,除非……那个时候,你还处在生长期。”
乔伊把图纸收起来:
“不会超过十三岁。”
十三岁,还是个小女孩。
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遭遇和绝望,能让一个小女孩,这样毫不犹豫地自杀。
还是以切腕这种,最疼痛和惨烈的方式。
李文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
“好吧,我告诉你真相。”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不是我切菜切的,我也确实自杀过,那是我十一岁的一个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刺骨,天上飘着鹅毛大学,闪电的光芒一阵一阵地掠过我的窗户……”
“……不可能又下雪又有闪电。”
乔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
他穿着灰色的极简针织长衫,坐在纯白色的纱帘前:
“其次,你能不能学学《圣经》的叙述方式,把环境描写和形容词都去掉?”
在《圣经》亡失的岁月里,那些教士们一代一代传下的手抄本,走的都是无印良品风格,去除了一切华丽和累赘的装饰,整本《圣经》,找不到一个形容词。
“不行,没有形容词的生命是寂寞的,我又不是你们希伯来人。”
李文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我男朋友劈腿,我一下子没想开,就切腕自杀了。”
“……”
虽然已经早有准备,乔伊因为李文森找来的借口,顿了好一会儿:
“男朋友?”
“怎么了?”
“你十一岁的……”
乔伊有些艰难地说:
“男朋友?”
“我五岁就有男朋友了,这很正常好吧,爱情怎么能被年龄限制,当年我父亲知道我的初恋男友是我幼儿园隔壁班的班草以后,可开心了,还特地请对方父母吃了一顿饭。”
李文森莫名其妙地说: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在认识你以前,我一直都有定期恋爱吗?”
乔伊:“……”
不,这一点都不正常。
她确实这么说过,他也看得出来,她五岁时有男朋友的事,是真的。
就在上次她说,她有恋爱史后,他还在穷极无聊的时候,私下里查过她读过的中学,翻阅过和她同级的所有男生的简历,试图稍微了解一下,他室友不按常理出牌的择偶标准。
但是一无所获。
万万没想到,不是他查找方式有问题,而是查找范围有问题。
他要查的不是中学。
而是小学和幼儿园。
……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个男孩子,但问题是他劈腿的对象太丑了,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李文森深沉地说:
“我自杀未果后,就看破红尘,把爱情的尘埃从我窗口拂去,从此把生命奉献给科学,一直到今天。”
“……”
乔伊冷静地坐在椅子上:
“所以你总共有过几段恋爱史?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蠢问题。”
现在可不是在意她五岁男朋友,这种……小事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把各种关于“李文森前男友”的问题,从脑海里暂时清出去以后,才继续说:
“失恋不可能是你自杀的原因,你撒谎的水平越来越拙劣了。”
……拙劣?
当然拙劣,她就是故意的。
“因为我没必要告诉你真相。”
李文森扬起下巴:
“你既不是我的伴侣,也不是我的情人,你甚至不算是我的朋友,因为你从不交付朋友间应有的尊重……”
把乔伊对她说过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再还给他
“那么,你是凭着什么理由,来探听我的秘密?”
……他的理由。
“凭你的秘密,是你的症结。”
乔伊靠在椅背上,漠然地注视着她:
“按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如果不做调整,再过两年,很有可能会面临精神的全面崩溃,到时我就只能在皇家港三十三号见到你了。”
皇家港三十三号,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精神病院。
“荣格的精神疗法。”
已经阅读完各类临床心理学书籍的李文森点了点头:
“我谢谢你的献身帮助,但我不需要。”
“因为你自己是医生?”
乔伊冷冷地说:
“如果你对自己采取过任何一点治疗措施,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逼迫你。”
她自己明明就是学心理的,却放任自己的精神状态一步一步恶化下去。
就像癌症初期,却坚持要等死的病人一样,不可理喻。
“那也是我的事。”
李文森转过身,走到门边,握住把手:
“你难道不知道,女孩子的秘密,就像生理期日期一样,是极度隐秘的事吗?”
“……”
乔伊盯着她的背影。
她怕冷,又没有找到鞋,只好用被单包住腿。
她不算高,背影却有一种料峭的气质,像一棵冬天的树,笔直地立着,光从姿态,根本看不出她内里的汁液已经干枯。
就在她开门想要走出去的时候,乔伊忽然开口了。
他用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说:
“这个月是月末,因为你每个月都比上个月往后顺延四到五天,排卵期时间不会超过三天。”
“……”
李文森握住门把手的手僵住了。
这……
“我很好奇。”
他平静地望着她:
“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你的排卵期时间,会是一个秘密?”
“……”
李文森慢慢地回过头:
“乔伊,你居然记我的……生理期?”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生理期的规律,乔伊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简直不科学!
“如果你自己能够记得清,就不用我来记了。”
乔伊淡淡地说:
“否则你以为我是以什么为依据来制定我们的旅行计划?你时常伪装生理期,企图推迟旅行,这让我有点困扰,因为有时再推迟下去,就真的到了你的生理期。”
“……”
李文森坚强的抹了一把脸:
“你这个变态。”
“一向如此。”
乔伊慢慢折好她的ct图,放回抽屉:
“说起来,你的排卵时间是不正常的,和你六项性激素分泌的不稳定有关,这会影响你日后的生育功能和更年期来临时间,我上次入侵伽俐雷的系统,更改它安排的食谱,就是为了……”
“……”
李文森忍无可忍:
“你给我闭嘴!”
……
晚上八点的时候,客厅灯还亮着,李文森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用他的羽绒被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像是睡着了。
睡姿,和列奥纳多一模一样。
乔伊轻手轻脚地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刚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沙发底,想拿出她打完游戏后顺手塞进去的mac。
却忽然想起,他已经把这台笔记本电脑,扔进了垃圾桶。
他盯着垃圾桶里,被他一并扔掉,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书和戒指,许久没有动作。
垃圾桶就在沙发边,她睡觉前,也一定看到了。
但是,她仍旧没有一句质问……就像这些东西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
乔伊从垃圾桶里把mac拿出来,打开界面,熟练地入侵了伽俐雷的系统,把客厅的灯关掉后,又一下子合上笔记本,把这台可怜的电脑重新扔回了垃圾桶。
一直在一旁等待命令的伽俐雷:“……”
先生的心,又被夫人的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脚。
所以他又不和伽俐雷说话了。
好委屈。
……
客厅里落地窗窗帘没有拉,rn又位于空旷的山野间。
灯一关,漫天璀璨的星光浮在他们两侧,就如同他们的公寓,置身于星河中一般。
李文森的侧脸,在星光的映衬下,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的黑眼圈,浓得像画了烟熏妆,透出一种疲惫而颓废的美感来。
乔伊坐在地上,修长的腿随意曲着,手搭在膝盖上,长久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长久得,就像忘了时间的流逝。
许久许久,他的手指才动了动,伸.进一边的垃圾桶里,把那只黑色丝绒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他望着李文森,极漂亮的手指,在盒子上心不在焉地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单手把盒子打开。
紧接着,他的目光凝住了——
盒子里,空空如也。
那枚尾戒,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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