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赵祯挥挥手道:“让他进来。”
此时,富弼手捧着一个黄稠托盘,躬身进来说道:“微臣富弼,叩见陛下,愿吾皇……”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赵祯就制止道:“好了,好了。这不是在大殿,不用这般繁文缛节——平身吧。”
“谢陛下。”富弼站起身来。
“富相公……吃过饭了吗?”赵祯带着笑意,随口说道。
富弼恭敬应道:“启禀陛下,微臣晚上刚刚吃过羊肉面。”
听闻此言,冯公公和赵祯同时都乐了,那冯公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细声细气道:“富大学士口福不浅啊,能吃得上羊肉面……”
富弼一愣,不明白吃羊肉面犯了什么错,他立即下跪道:“微臣有罪,微臣今后不吃羊肉面了,躬行节俭,改吃青菜面。”
富弼也是学富五车的翰林大学士,这话回应得俏皮无比。赵祯终于忍不住,扑哧大笑起来,“富相公,你果然是个人才。对了,这么晚了,有何事?”
富弼朗声道:“是为了殿试的事情。微臣与几位主考官知道陛下求贤若渴,不敢休息,夙夜讨论,选出了十位贡士的答卷。”他高举着黄稠托盘,只见里面平铺着十份考卷。
看到考卷,赵祯来了精神,赞誉道:“富卿家辛苦了。朕倒是对这些试卷十分期待。自太祖恢复科举取士以来,改变前朝重门第的风俗。这殿试,为朝廷选拔了多少栋梁之才。现在,天下看似天平,实际暗波涌动,君王应开张圣听,求贤若渴,纳四方之才。”
富弼听了,也点点头,自己也是当年由先皇钦定的进士。
“富卿家,你认为何人的文章可获第一?”宋仁宗的手,在考卷上方停住了,似乎在犹豫先翻阅哪一份的。
富弼连忙躬身道:“殿试乃是天子亲自执掌测试人才。微臣才疏学浅,不敢越俎代庖。微臣认为……”
“听说你的同门师弟,也在此考试之中。”仁宗突然问道。
富弼心里一咯噔,心想这陛下虽然是日理万机,可是心理还是跟明镜似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禀报道,“启禀陛下,的确如此。不过……臣以为,他的文章虽然不错,但是比起另外一位来说,还是差了些。”
富弼身为主持殿试的考官,自然心中想帮柳明一把。无奈,柳明是自己的同门师弟,其他考官皆知,本着避讳的原则,自然不可将柳明放在第一。况且,那王安石的文章观点太过于显眼,针砭时弊,文风犀利。他身为翰林大学士,在殿试前,出于士大夫的责任,还是将王安石的文章首先推荐给仁宗。
仁宗拿起王安石的考卷,见其厚厚十张答卷纸,眉头微微一抬,从第一张开始看起。
“臣以为: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馀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
看到这里,仁宗的眉头微蹙起来,捏着答卷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毫无疑问,王安石在文章中提到了宋王朝如今的诸多弊端,军事前景堪忧,经济景况窘迫,社会风气败坏等,倡导以“法先王之意”为旗帜,进行全方位的改革。
富弼原以为,热衷于变革的官家见到此文,必然会龙颜大悦,熟料赵祯的反应截然相反。
“又是变革!”宋仁宗脸气得通红,将考卷捏成一团。几年前的那场改革风暴的回忆,又顿时填满了这位君王的心中。
当时的仁宗,也是意气风发,寻求改革之道,发起了庆历新政。适逢范仲淹等人上书变革,便提出“精贡举、抑侥幸”等十项以整顿吏治为主的措施。无奈,变革岂是如此轻松?年轻的仁宗皇帝,受到了豪强宗亲强大的压力。御史们一天一封弹劾信,天天跪拜在崇政殿门口,认定范仲淹和欧阳修祸国殃民,几位亲王更是连夜到老太后那里告状。
渐渐的,关于范仲淹和欧阳修弄权结党,贪污敛财的传闻,遍布朝野。老太后更是天天召自己进宫,拿着先皇的传统训话。
赵祯虽然不相信关于范欧两人的贪污传闻,但确实也陷入了重重的危机感。内忧外患,使得仁宗的宝座风雨飘摇,他不得不做出一个沉重的决定。在一个雷雨夜,仁宗含泪召见了范仲淹和欧阳修,深夜长谈一番。
第二天,范仲淹请辞。几个月后,欧阳修请辞。
依着赵祯的聪睿劲,岂会不知范仲淹家徒四壁,连个佣人都请不起,更何谈敛财了。只是,他知道,自己若不把范仲淹和欧阳修拿出来替罪,那么下一个下台的,很可能是自己。
即使多年过去,每逢雷雨夜,这位大宋之主仍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对于变革之事感到恐惧不已。对于亲手剥夺自己左膀右臂的酸楚,仍然历历在目。
“变革!”仁宗站起身来,脸色阴沉,“这些臣子,难道唯恐天下不乱吗?难道看不出很多事情,朕也是做不了主吗?”
富弼一听,手脚冰凉,明白自己揣摩圣意错误,立即跪倒在地:“微臣为陛下添忧,实在是罪该万死。”
仁宗铁青着脸:“变革,变革,说得容易。这些未经政治的读书人,凭借着书生意气,指责朕这个,指责朕那个……”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富弼跪拜在地,头也不敢抬起来,“这位王安石,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只是涉世未深,看问题不免有些简单粗暴。望陛下明鉴……”
富弼担心,万一仁宗一怒之下,把这王安石廷杖三十,这还是自己推荐的第一,岂不是害了人家?
仁宗一甩袖袍,稍微冷静了些,说道:“富相公,朕岂会跟这些年轻士子一般见识?他们为国为民的心,朕可以体谅。罢了,罢了,就是指责朕一些,朕也认了。”
富弼连忙跪拜道:“圣明无过于陛下。”
仁宗赵祯将王安石的试卷丢到一旁,拿起那第二名的翻阅来看,顿时脸色又变了。又是一份求变革的文章。
“啪啪!”
几分考卷都被仁宗丢到了地上,散乱无比。富弼跪在地上,看着也不敢去捡。
仁宗手扶着龙椅,脸露倦怠之色,自言自语道,“都是变革,都想扬名立万,都想着做商鞅吗?”
“陛下所言极是,这些年轻士子,不懂得如何一步一个脚印积累,却只想着走捷径。实在是太过于急躁。”富弼眼下只能顺着仁宗的话说。
“这就是你为朕钦点的前五名?”宋仁宗看着地上七七八八散落的考卷,显然非常不满意。
“臣愚钝,枉为翰林学士。”富弼的脚已经跪麻了。
仁宗心情灰落之极,本来求贤如渴的他,期待着能在这些答卷中出现中兴之才,出现能够体谅到他境遇的知己。可是,眼下看来,都是些浅薄好图功名之辈。
晚风吹过,仁宗感到尤其的悲凉,他又想到了多年前庆历新政的雷雨夜。
“对了,你不是还有一个同门师弟吗?”仁宗随口问道,“给朕看看他的文章。”
“陛下,此人也在这十名之列,微臣将其列在最后两名。”
仁宗见到那托盘内,果然还有两份考卷。他脸色有些疲倦,随手拿起一份考卷,打着哈欠读着。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读着读着,仁宗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他双手捧着考卷,重新坐回龙椅之上,细心品读着。
富弼见仁宗的眼神变得清亮,心中也是大感差异。那坐在龙椅上认真看卷的神态,仿佛回到了之前太子孜孜不倦的读书时期。
他抬起头来,看着托盘内还有一份试卷,问道,“陛下……”
仁宗举起右手,示意富弼不要说话。他嘴唇翕张,慢慢念着考卷上的话,一边点头称是。
半响过后,仁宗眉头舒展开来,站起身来,拉着富弼的手,激动道,“这篇文章写得好啊。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文章说理透彻,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此文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
一旁的太监上来呈上了手绢:“主子,您额头上都出汗了。”
仁宗接过手绢,擦拭着额头,“读此人的文章,不觉汗出,实在是快哉,快哉!”
“陛下,这是何人的文章,是……”富弼想问又不敢问。
仁宗将试卷一把塞在富弼怀中,欣喜道:“此文,正是那柳明所做。富卿家,朕要批评你两句。作为考官,避讳自己的亲眷,那是当然。可是在为国家选取人才层面,朕要送你几句话,韩非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观此人文章,真是出类拔萃。若朕不问,恐怕这人才便石沉大海了。只要是人才,即使是富卿家的儿子,朕要照常录用!”
富弼十分激动,双眼含泪,感激涕零道:“陛下圣明。微臣愚钝,只顾自身清白,却忘了作为主考官的责任。陛下这般仁孝智睿,实乃是江山社稷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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