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会元,柳府又是迎接了一拨贺喜之人,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才慢慢平息下来。柳明这人,天生乐观,自觉中了会元,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了。数万万考生里,选出的头一名,不出意外的话,进士之名已经锁定。
柳明知道,作为举人,在这费县已经颇有地位。成为贡士的话,即使到了州府,也不发憷。有功名在身,自然非白衣可比,见官不跪,徭役全免,即使违法也要先革去功名才能下狱。
这些特权,体现在方方面面,宋代民间的房屋建筑风俗理念认为,居民各家的房屋高度必须相同,不可高出四邻,高出四邻者在风水上获利有害于四邻,古时常因此而引发邻里纠纷。然而,柳明不必担心这些,他是贡士之身,家中的房屋便可以比别人家高出六寸。
那周围的邻居,不但不为被挡住光线而恼,反而以住在自己家附近为荣。
突然间,柳明发觉自己,已然成为特权人物,那周围的人,一口一个老爷叫着,让他还有些颇为不习惯。
午后,西厢房中,柳明喝着杏儿给自己买的碧螺春,望着杯中的碧波绿叶,闻着那袭人的香气,身披温暖的阳光,感到心中一阵满足。
他握着一把折扇,见窗外一个熟悉窈窕的身影坐在院内的荷花池边。
柳明缓步走出房外,笑意绵绵:“杏儿,你在画那荷花吗?”
杏儿脸上浮起笑容,点点头,用那青葱般的手指握起毛笔,蘸满颜料,在画布上修饰着那完成一半的荷花图。
柳明在旁边负手而立,仔细看着杏儿丹青作画。
此时,院内春风徐徐,草木披着金光,缓缓舞动,流光溢彩。不时有几个丫鬟,穿梭于廊榭之间,见到这副才子佳人的画面,也不禁看得如痴如醉。
杏儿此时,又看了一眼柳明,自己的夫君,还是那么风流倜傥,善解人意。她觉得,柳明跟这个时代的男子,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观点。自己喜欢什么,他大多能够赞成与支持,也不会举出那些三纲五常的陈词滥调个,更是坚决反对她裹小脚。
杏儿相信,这世间之上,没有一个人,更能比夫君更加疼爱自己的了。
“明郎,我就这荷花图,题一幅词,寄给青州诗画。”杏儿抬头说道。
“青州诗画?”柳明眉头一抬,“你说的,是最近在县里流传的手抄本?”
宋朝上至官家,下至百姓,全民爱舞文弄墨。最近一些年,民间流传着一些新晋士子的诗词画作,通过一批爱好者手抄临摹,在坊间流传。
到后来,形成了规矩,每月一刊。渐渐的,《青州诗画》这本本地民间刊物,成为了青州士子追捧的对象。更有甚者,凭借几首诗词,成为了州府乃至汴京官员的门生,飞黄腾达起来。
“明郎,你说说看,我想做首荷花的词,以什么立意为好呢?”杏儿拉着柳明的衣袖。在她看来,自己的夫君才华横溢,是最为出色的读书人。
柳明盯着那幅荷花图,不禁想到了和杏儿开始初遇的场面,他温和笑道:“杏儿,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碰面吗?”
“当然记得,夫君。”杏儿回忆道,“当时,你在水中救我,被我踹到水下三次呢。”
“是啊,后来,你跟我这个救命恩人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跑了。”柳明笑道。
“后来不是给你送了个鸡腿嘛。”杏儿嗔道。
“可是,我想吃肘子啊。”
两人对视,同时笑了起来。初遇时的甜蜜温馨,让两人心头一暖。
柳明双眼一亮,诗兴大发,拿来笔墨,铺开生宣,笔走龙蛇,瞬间,便完成了一首词作。
杏儿见柳明龙飞凤舞之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便能下笔成词,心中感到万分佩服。
她迫不及待地将那生宣捧起,一睹为快,心想就算是打油诗,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也是不易。
杏儿浏览了两句话,眼神便亮了起来,露出饕餮渴求的目光,仔细地揣摩研读着。
“夫君,你这首词,很是应景。用词也是很为典雅精致,不过……怎么有一种婉约词的风范?”杏儿捂嘴轻声笑道,“夫君,你男人的词会写,女人的词也会写吗?”
柳明刮了刮对方的俏脸颊,亲昵道:“这首词,就是为了配你这副荷花图的,也是以你的口气,回忆当初我们荷花池一见的场景。”
杏儿爱惜地抚着那生宣上的字迹,说道:“这首词,还真是挺传神地写出了年少荷池泛舟的乐趣呢。”她又甜蜜道,“夫君,我要把我们之前的回忆,都用词赋表现出来,装订成册。”
“行啊,杏儿。你就先把这首词和这幅画,送到青州诗画一展身手吧。”柳明嘴角绽出一丝笑容。
“以我之名吗?”杏儿俏脸微红,“这词不是我做的,夫君,你做得真好,我没这个水平。”
“当然以你之名。”柳明暖语道,“若是没有你的这幅荷花图,我怎么又做得出这首词呢?”
柳杏儿听了满心欢喜,将这幅画与词,托了下人,送到青山诗画的诗社。杏儿只是图有趣好玩,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的一天,春光明媚,天色晴朗,杏儿听说街里新开了一家茶楼,做的点心味美无比,便拉着柳明陪他。
由于府中一切太平,离那进京殿试还有些日子,柳明可以过几天休闲日子,便陪陪自己的娘子。
柳明一身白色士子儒衫,手持一把折扇。杏儿则一身长长的孔雀蓝百格裙,走起路来,莲步轻移,如同花仙飞舞一般,煞是好看。
街里相熟认识的,见到这两人,都报以友善的微笑。这才子佳人,天造地设成一道风景,旁边的路人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自从杨立武事件后,何知县进行的一番吏治清肃,鼓励商贸,已经让费县焕然一新,街上熙熙攘攘,多了一倍的人。各类小吃店铺林立,一股香气袭来,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
杏儿拉着柳明,便逐家逐户地吃了起来,什么四色馒头,灌肠灌肺,羊脂韭饼、旋沙团子,一路走一路吃。
整个一个小吃货!
“夫君,我们去那松鹤楼吃灌汤包吧,那灌汤包可是好吃得很,每日都是限量供应。”
柳明肚子已有些饱胀,却无奈被杏儿拉到松鹤楼。
这松鹤楼原本是一间茶楼,后来做灌汤包出了名。那灌汤包皮薄馅大,灌汤流油,软嫩鲜香,洁白光润,提起像灯笼,放下似雏菊,吸引了不少茶客。
要吃到这灌汤包可不容易,食客必须先来一壶价格不菲的明前龙井,坐在茶楼等位。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够有位子。可是就因为这汤包实在味美,趋之若鹜之人仍然不少。柳明他们到的时候,这松鹤楼已经快座无虚席了,还不少外县赶来的年轻士子。
柳明也点了一壶茶,拉着杏儿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看着这乌央乌央的食客,估计吃上灌汤包的几率不大,便与杏儿约定,若是等上个半时辰还没有就回府。
杏儿乖巧点点头。
松鹤楼内人寰拂涌,可是灌汤包却一屉一屉上得极慢,时间长了,很多食客都面露不耐烦的神情。
“掌柜的,我们都等了半天了,这灌汤包怎么还没好?”明显有士子不耐烦了。
“我们可都是从青州其他县游学而来,听闻你这汤包好,专门过来捧场的。”
邻桌士子也都呼应道。
这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桌的食客也都抱怨起来。
没过一会儿,店里的小二已经应付不过来了,不得不请出松鹤楼的大掌柜出来压场。
“各位……各位……”松鹤楼的大掌柜也是一身儒衫,带着一丝文士的书生气,冲在座茶客拱了拱手:“各位,抱歉了,这灌汤包,只剩下一屉了,剩下的没有了。”
“那怎么行?这根本不够分啊。”
几桌茶客不满道。
“那……我给各位上别的茶点,可否?”掌柜地歉意笑了笑。
“不行,不行!我们来这里,就为了那灌汤包。你不是还有一屉吗?这一屉,给谁啊?”
几桌的食客,都像饿狼一般,盯着那屉灌汤包,眼睛都要发绿了。
“这样,这样。既然诸位都是秀才读书人,碰巧鄙人虽然经商,也是粗通文墨。”这松鹤楼掌柜拿起一份薄薄的册子说道,“鄙人斗胆,以文会友。大家畅所欲言,聊聊最近的青州词画有什么佳作。若是符合本人心意,那不但以汤包相赠,还免去茶水钱。”
这一提议,倒也是符合众人心意,纷纷赞同。
角落一桌的柳明想起来前几日做的词,他低声问着杏儿:“你那首词和画,什么时候会刊登?”
杏儿回答道:“那几位青州词画的友人说,正在派人手抄,大概再过几日,就会在世面流传。”
柳明微微一点头,继续捧起茶盏来品。
另外一边,则是由松鹤楼掌柜提出的建议,使得茶楼更加喧嚣沸腾起来。青州诗画,基本上青州士子都是耳熟能详,人手一本。
不少人打开上一期的诗画,评头论足起来。
一个说道:“掌柜的,这一首《西江月》细腻动情,我十分之欢喜,不知道掌柜意下如何?”
另一个说道:“我看还是那首《蝶恋花》意境较为美妙。”
那松鹤楼掌柜,微笑着听着这些士子的评论,点头道:“我还是觉得,那《西江月》最为不错。这位推荐《西江月》的士子,茶资全免,灌汤包献上。“
那位推荐西江月的士子,脸露欣喜,有些得意——不但吃到了这万人空巷的最后一屉灌汤包,更是在这么多士子面前,自己的诗词品味也得到了赞可。
那小二刚刚将灌汤包端起来,准备送到士子身边,只见旁边一位黄色巾帽士子冷冷一笑,“这《西江月》,怕也是不怎么样……”
这黄巾帽士子的冷笑之声,如嗖嗖阴风一般,使得在场士子无不变色。
那松鹤楼老板也是眉头一皱,心想这是哪里来砸场子的?不过,他经商多年,早就学会了笑迎八方客。他拱手客客气气道:“这位兄台,青州诗画在本州也算是分量较为重的刊物。这首西江月的作词人,乃是去年的举人。兄台若是说它不好,实在是有些偏颇了……”
这话说得十分公允客观,使得其他在场的士子也都点起头来。
刹那间,那黄巾帽士子似乎变成了众矢之的。
“掌柜的,《青州诗画》也是鄙人尊重的刊物抄本。”那黄巾帽说道,“只是,本人有友人在此刊物内做事,因此得到了下一期的内部抄本。我认为,这《西江月》虽然不错,可是比起这首叫如梦月的秀才做的新词,那可是差得太远!”
听闻此言,杏儿柳眉微抬——这如梦月,便是她的笔名。
“哦?”那掌柜脸露期盼,“这听说下一期要三日后才有,你有内部抄本?可否一览。”
“自然,自然。”那黄巾帽士子略带珍惜地从衣袖内,将那内部抄本递给对方。
“我要举荐的,便是这首词。”他郑重地指了指其中一页。
角落中的柳明与杏儿,听闻此言,也是非常意外。特别是杏儿,听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有人举荐夫君为自己写的诗词,又是害羞,又是高兴。
她看了看柳明,发觉自己的夫君倒是神色平静,似乎什么都是意料之中的模样。
那松鹤楼掌柜接过内部抄本,口中念念有词,浏览了几句,突然满面红光道:“好词,好词。小二,给我一壶茶,我要坐下细品……”
“这画,此图,若是没有好茶相伴,真是暴殄天物。”那掌柜自顾自旁若无人地大笑道。
见松鹤楼掌柜也是看得入迷,众人更是新奇无比,纷纷聚拢在他身边,想要一睹这首词的风采。
松鹤楼掌柜指指点点道:“诸位,你们看此词,起笔两句,看似平淡,实则是自然和谐,将所有读词人自然而然地引到了作词人想表达的意境中。这三四句,则是将意兴更加深入助推了一层。”
他抚须满意说道:“这三四句,给了我等一个意象。盛放的荷花丛中,正有一叶扁舟摇荡舟上是游兴未尽的少年才女,这样的美景,一下子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这首小令,用词简练,只选取了几个片段,便写出了作者稚童时期的美好时光。让人不由想随她一道荷丛荡舟,不醉不归。我看啊,待到三天后正式上市,这首词将风靡于整个青州,甚至传到汴京也说不定呢。”
几位士子争相揽阅,见那掌柜并非虚言,也纷纷交口称赞。
“这还是个女词人呢……”一位士子说道,“这青州诗画,倒是第一次有女词人的作品。婉约清新,倒是与那柳三变风格相似。”
“我看这首词会大红,编成小曲也是朗朗上口。”有人提议道。
“二位,巧了,本人在州府教授琴技,正好琴在身旁,不如现场为各位弹上一曲。”一位瘦削长发琴师说道。
“相逢不如偶遇。我带着萧笛,正好与兄台配合。”另一位士子满面春风道。
“诸位,别急,我去请一位歌姬为大家吟唱。”松鹤楼老板更是兴起,从隔壁戏楼找来一位歌女。
一时间,众人兴致勃发,纷纷坐定,全都竖起耳朵,准备聆听美律。
柳明这桌,也上了些新茶和果品。杏儿见那首词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响,心里砰砰直跳。她脸色略带紧张羞涩,偷偷地瞄着邻座的士子——还好这些都是从其他县赶来的士子,没人发现自己这桌就有词作的作者。
再看自己的夫君,他仍然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顺着琴声打着拍子,面露期待。
那瘦削长发琴师,轻轻拨动琴弦,琴音温婉流转,箫声秀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
歌姬舞动衣袖,浅吟低唱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歌声悠扬温润,似乎将众人引向了那荷花池边。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众人脑中出现一副美丽画卷:清澈的水面上,覆盖着丛丛密密的硕大荷叶,无数只粉色或白色的荷花,在绿叶的簇拥下,迎着阵阵晚风悄然绽放。一只漂流的小船,载着一位优雅的少女,就在这荷花深处的翠绿暗香之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晚风习习,花香醉人。
松鹤楼的诸位茶客听得情浓意深,最后一句,不禁齐口唱出:
“争渡,争渡,激起一滩欧鹭。”
(这意境,不来打赏说不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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