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柳明父子起了个大早,到了马厩内,给‘闪电’喂了把好草料,又提着水桶和毛刷,将马身上上下下都刷了个干净。
做好准备之后,父子两人便牵着那‘闪电’往东门走去。
出了东门外,就见一个小型的马市,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马车牛车,横来竖去有七八辆。
天色转阴,小雨淅沥,柳明嗅到了雨水与牛粪马粪混合的淡淡腥臭。他略带好奇地看着周围,心想古代马市,原来是这个样子。
自澶渊之盟以来,辽宋修好,开展茶马互市。因此,这马市中不仅有汉族商人,那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辽夏商贩,也将自己蒙古马、河曲马等展示其中。
几名身处褐衣、头戴毡帽的牙纪,正殷勤地带着客商辨马识马。
柳明牵着那‘闪电’走入市中,那闪电高大骏美,膘肥体壮,英姿不凡,已经是吸引了不少卖主和客商的目光。待牵到集市中央,已经是有几人围了上来。
柳远志找到一名牙纪,堆笑道:“牙纪吴,我是远志啊。”
牙纪吴扭头一看,哈哈大笑道:“远志老哥,你还活着呢?”
“什么话?”柳远志嘴一咧,“你二爷我不但活着,还活得很滋润。”
“滋润?”牙纪吴笑道,“你那欠的赌债都还清了?”
柳远志脸上一窘,低声道:“这不是还差些嘛,所以卖马来还债。我这马,可是上等的好马。咱们知县大人的坐骑,也不一定有我的马好。”
牙纪吴不屑地笑道:“二爷,您可是咱们县的名人,这张嘴能颠倒黑白啊。我估摸着你也就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匹瘸子马,放心,我给您找个需要拉车的买主,兑个几两银子给您。”
柳远志急了:“牙纪吴,你莫乱说,先看看我这马相再说。”
牙纪吴跟着柳远志来到“闪电”跟前,嬉笑的眼神忽然消失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匹骏马,不断打量着。
“验验吧。”柳远志拢着袖子说道。
牙纪吴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边围着“闪电”打量,一边自言自语道:“咱们牙纪看马,还是讲究的,先看一张皮,后看四只蹄,槽口摸一把,膀头一般齐。”
这四句口诀,是牙纪鉴马时,对于毛色、骨架、牙口等都有一个综合性的评价。
那牙纪吴,在相完马之后,精神一振,不禁叹道:
“好马,好马!”
柳远志顿时昂起脑袋,挺直腰板道:“我跟你说,咱这马市,以往最上乘的货色,顶多是辽国的蒙古马了。可咱这抱月乌龙驹一来,那就把别家都比下去了。”
柳远志所言不虚,这费县的马市,本来规模就不大,何曾出现过名马?
“二爷,您说得可是一点没错。”牙纪吴低头哈腰道,语气也恭敬了起来:“您想怎么卖?”
“要竞买。”柳明插嘴道,“价高者得之。”
“这位是……”牙纪吴看着柳远志身后的俊秀青年,问道。
“咱儿。怎么样?一表人才吧。”柳远志夸耀道。
牙纪吴随即笑道:“二爷,有福气,生了个这么俊秀的儿子。这竞买嘛……也行,也行。您这宝马,的确也值得竞买。这抱月乌龙驹的市价,大约在八百两左右,不过,咱这穷乡僻壤,估计此马更加稀有。那些岭南的商户要是高兴了,兴许能够花个一千两将马买下来。”
“嗯,若是能够凑齐一千两,正好把我那债给还了。”柳远志盘算道,“牙纪吴,你要是能给招呼到一千两,少不了你的抽水。”
“二爷就是大方。”牙纪吴眉开眼笑道。
牙纪吴放下手头的一切杂事,将“闪电”牵到马市中央,开始吆喝起来:“各位各位,今日咱这马市蓬荜生辉,引来一匹抱月乌龙驹。这马能日行千里,乃是前朝尉迟敬德将军的坐骑。当年那尉迟恭。一双手,十指尖,马尾拂尘掌上端。背后背,青龙剑,剑要离匣闪光寒。谁要是买了这马,那绝对是宝剑配英雄啊……”
由于柳远志承诺的丰厚抽水,牙纪吴格外卖力吆喝:“有人问了,如此的好马,为何还要卖了。这马的主人,又是何意?我得介绍一下,这马的主人,便是咱们柳府二爷。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年秦叔宝也是盘缠用光,迫不得已卖马。咱们柳二爷也是急等钱用还债,才在这里忍痛割爱。各位算是拣着便宜咯。”
随着那牙纪吴的吆喝声,马市中几乎所有的客商都围了过来。
“二爷,看见了吗?李王两家的掌柜都来了。”牙纪吴扫了一眼人群,眼尖发现了什么,压低声音对着柳远志说道:“他们俩人,可是咱们青州有名的马商。这两家乃是对头,对于好马,可是争抢不休。我适时添油加醋,撩拨他们一下,定然能将这马价炒高。”
柳远志在一旁点点头:“有劳兄弟了。”
牙纪吴又牵着马绳,将闪电展示了一番,博得众人目光之后,这才喊叫起来:“千年难得一见的抱月乌龙驹,起价七百两。各位要是有意,抓紧机会!”
根据牙纪吴的经验,基本上这样一匹宝马,很快就能叫价超过八百两,至于是否能到一千,还得看时运。不过,如今这李王两家马商都在场,倒也是不愁销路。
“七百两起拍!”牙纪吴又喊了一声,令人奇怪的是,竟然无人响应。
柳远志着急地拽着牙纪吴的衣袖:“怎么回事?怎么没人竞拍?”
牙纪吴也是一愣,他看着那李王两家掌柜,此时都在冷眼旁观着,问道:“李掌柜,王掌柜,这抱月乌龙驹,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两位要是拍下来,献给朝廷官员,绝对能够博取对方欢心。”
那胖胖的王家掌柜捻须冷笑道:“牙纪吴,这等次等马,也要七百两?”
柳远志眉头一皱,正欲上前理论,却被柳明拉住了,示意他观察一下形势再说。
牙纪吴脸涨红了:“王掌柜,您可莫说笑,这马我可是鉴过的,绝对不是次等货。”
王家掌柜负手走到“闪电”跟前,啧啧道:“鬃毛有杂斑点……这骨架嘛,也不够结实,腰软不中使,不值钱。这前裆……太窄,拉套没劲。”
牙纪吴抢白道:“这好马,哪里还用来拉套啊?王掌柜,你这可有点吹毛求疵了。李掌柜,您来说说……”
那瘦高的李掌柜,缓缓走近,端详了下这马,皮笑肉不笑道:“这马……我同意王掌柜的话,的确不值七百两。我看……五百两还差不多。”
登时,那王掌柜点了点头附和道:“五百两都嫌多了。”
牙纪吴一愣,心想这两位老掌柜,怎么睁眼说瞎话?他哪里知道,这府里的赵富乙,早就通风报信,通知了两位掌柜,让他们统一口径,将这匹宝马低价吃进。
王李两位掌柜,当然知道那牙纪吴说得没错,这可是罕见的抱月乌龙驹,就算七百两买进,转一转手,到汴京翻个倍也是很有可能。不过,两人早就合谋在先,准备压低价,然后转卖共同分利。
牙纪吴正感到一头雾水之时,见那王掌柜突然朝他使了使眼色,立即明白过来——对方要压价吃嫩食。这种例子,以往也有发生。对于那些因突发状况贩卖自己坐骑急需资银之人,这些行内老奸巨猾的城狐社鼠们,便会趁人之危,以低价掠夺其货。
牙纪吴只是个普通的牙人,即使遇到这种情况,哪敢得罪王李两家压价夺食?掂量了下轻重,他只得配合讪讪道:“两位大掌柜……说得对。经两位这么一点拨,小的我确实有些看走眼了……这马,估计是杂交的,血统不纯……”
马市里的其他看客顿时一阵唏嘘。王李两家都发了言,这牙纪吴又改了口,他们自然认为的确是次等货。
这下,柳远志不干了,他发急地揪着牙纪吴的脖领:“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牙纪吴不去看柳远志的眼睛,偏过头去说道:“二爷,您别发火。我刚刚是看走眼了……”
“不卖了,不卖了!”柳远志跺了跺脚,“老子到别处卖马去。”
那王掌柜甩袖笑道:“柳兄,这方圆百里地,就这一家马市。不过,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坐船去州府卖马,来回也就十天八日。”
“十天八日?”柳远志揪着自己胡须急道,“老子只有两天时间要还……咳咳……”
他转过头来,看着柳明:“儿啊,你主意多,你说吧。”
此时,王李两家掌柜同时将目光投向柳明。见此后生,生得目若朗星,鼻若悬胆,眼中带着超越这个年龄的冷静,心里都在想,对方会不会识破自己的伎俩。
柳远志可怜巴巴看着柳明:“儿啊……你说咱们五百两……卖吗?”
柳明低头托腮沉思,并不回应。
王李两掌柜脸上强作镇静,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拆穿自己的伎俩。
此时,秋风扫落叶,现场人群不时低头窃窃私语,等待着柳明的回应。
“这样吧……”柳明抬起头来,“五百两还是太少,我们确实有急用,六百两,一手交钱,一手易马。”
两个掌柜互相看了看——即使六百两,也是赚了。
那王掌柜假作仁慈道:“好吧,我王某也是日行一善之人。既然二位如此急需银两,六百两便六百两!”
既已敲定,柳明与那王掌柜按照马市的规矩,两袖相抵,两只手在袖中一握,表示买卖达成。
本来,这马市里好马就不多,现在这两位掌柜又以低价夺得一匹抱月乌龙驹。
王掌柜立即让人支了银票,交到柳明手上。
一手交钱,一手易物,柳明看着“闪电”,伸手抚摸着它脊背的鬃毛,面露不舍,轻声道:“闪电,好自为之。”
“走啦,走啦。”那王掌柜怕柳明反悔,牵过闪电,立即匆匆离开马市,却没注意到身后柳明嘴角微微露出的一抹微笑。
此时,低价夺得一匹宝马,快步离开马市的王掌柜心情十分之好,一边牵着马一边哼着调子。没过一会儿,那李掌柜也跟了上来。
“王兄,这趟生意,绝对是赚进,赚进了。”李掌柜嘿嘿阴笑道。
“自然,自然。”王掌柜得意道,“等到过两天,咱们带到州府去转手,起码翻个倍。”
“我看不止一倍,若是献给知州大人,说不定咱们的生意,还能多遍及几个县。一本万利啊。”
两人正说笑着,冷不防,身后冷风袭来,路旁窜出一个蒙面之人,手持一口钢刀,气势汹汹地站在两人面前。
两位掌柜有些颤栗——莫非遇到了响马?这里可不常见贼寇啊。
两位掌柜嗓子有些发干,赶紧伸手往衣兜里掏着,一边说道:“这位爷,千万别杀我们,我这有些银两……”
那蒙面之人看也没看两位掌柜手中的银两,而是一转身,极其利落地翻身上马。
看到此景,两位掌柜才意识到对方要夺马,大声呼救。
而为时已晚,那蒙面之人两腿轻夹马肚,大笑一声,
“两位,这匹马,就给我大刀金奎吧。”
说罢,熟稔地一拉缰绳,便绝尘而去。
被抢马后的李掌柜愣了半响,问道:“这大刀金奎是何人?”
王掌柜气恼地将毡帽扔在地上,丧气道:“这是有名的盗马贼,在几个州流窜盗马,咱们这回……算是倒了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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