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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河县城坐落在大河北岸,因淮、浍、漴、潼、沱五水皆汇聚于此而得名,由于流贼的涌入,五河县城的官员已经被屠戮一空,百姓也或逃散,或被裹挟而走。这里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官军与流贼怀着各自的目的,竟也出人意料的未曾对这座看似弹丸的小城而进行争夺。因此就造成了此地官军与流贼两不管的尴尬境地。
平素里或能见到稀稀拉拉的官府大船由此经过,有时亦能见到流贼的船只在各水之间转道。幸存于此避难的山民们忽然就觉察出了这一日与以往任何一天的不同之处,东西两方,竟然同时有大批的船只相向而行,难道官军和流贼要在这里爆发大战了吗?
得出了这个结论的避难山民们,惊恐万分,纷纷逃离了避难的山间,生怕被即将到來的大战所波及性命。但他们想不到的,这双方的船队在即将抵达五河而相撞时,竟然几乎同时堪堪停住,然后分别又有几艘小船接驳会面。几次往來后,竟然有大批的人纷纷上了岸來,一个个盛装而行,哪里有半分即将爆发战斗的意思。
却听一名中年官员对为首老者道:“阁老以身犯险,下关实在敬佩。若会面时,贺贼有所异动,便当即将其格杀…”
老者声音低沉,脸上满是忧虑。
“那贺一龙岂能不防备着咱们?只须高高供着他们,料也不能翻了天去…”
何腾蛟跟在张方严身后,身子也不知是因为激动亦或是紧张而有些发抖,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发了出來,也有几分变调。他又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苍老背影,竟对这位年逾古稀的总督有些看不清楚了,若说他懦弱寡断吧,到了关键时刻却总能撑起局面,使大事不至于彻底败坏。可说他绝对胜任这总督一职,却又有那一次是他主动出击的?镇虏侯在时,全凭镇虏侯做主。如今又是被自己撺掇着來弄这招安的一石二鸟之计。
“阁老莫走了,停在此间稍后便可…”
张方严行至一出坡地之旁时,早有实现与贺一龙联络的官员再次等候,因为即将会面的地点便在此处。会面之地之所以选在了偏僻的林间,并非双方的不信任,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张方严还要利用贺一龙招安消息的保密,來筹划一件大事,因此这才屈尊亲自來五河口与那贺一龙见面。否则朝廷招安,那都是需要贼将自缚亲往总督坐镇之地,请罪纳降,然后再由总督接见授官。
张方严如此破例,实在是超规格了。这自然已经向贺一龙释放出了足够的诏安诚意。
过不多时,便听一阵声若重锤破鼓的声音传了过來,口口声声自称草民,罪人。
那负责与流贼联络的官员则低声在张方严身边道:“阁老,此贼就是贺一龙…”
张方严哦了一声,抬起头來举目望去,却沒想到这贺一龙竟生了一副破鼓嗓子,人还沒见到影子,这声音竟传的甚远。拐过了高坡之后,果然见一名身穿锦缎袍子的黑壮汉子,在七八个清一色黑不溜秋的壮汉护卫下,正往此处跑來。
距离张方严一行还有二十几步距离时,那贺一龙竟陡然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竟一路膝行到了张方严的面前,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头,这才朗声道:“罪人贺一龙來向阁老请罪了…”
何腾蛟暗暗咂舌,心道这贺一龙演戏的功夫也真是厉害,他分明看到了贺一龙那膝盖处的裤子已经被磨破,膝行过的地面上竟还有着隐隐的血迹。
“哎呀,贺将军快快请起,莫要妄自菲薄,弃暗投明,浪子回头,端得是真好汉…”
何腾蛟又讶然发现,张方严演戏的本事竟一点都不比那贺一龙差,只见张方严动作极为夸张的向前小跑了两步,双手用力伏在贺一龙的双臂上,试图用力将他扶起來,奈何贺一龙身体壮硕,近二百斤,又岂是他一个老头子能扶起來?
好在贺一龙亦极为配合,随着张方严的双手相扶而缓缓直起了身子,看着眼前这干瘦的老头,竟然不顾身份切切实实的來扶自己,心下暗暗得意,当朝阁老总督竟也來亲自搀扶自己,这是那张献忠、李自成、马回回也不曾有过的殊荣吧…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干脆就一直做官军得了的想法……虽然他不断腹诽,但口中却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张方严与贺一龙一阵虚应之后,便谈到了此番见面最切实的问題,张方严又将何腾蛟早就拟好的计策一一说來,那贺一龙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玩玩慢慢的完成阁老交代的任务。接着,张方严又极为郑重的为贺一龙进行一段从权简短的授官仪式,副将的印信一一交给贺一龙,同时又赏了他一副做工精美的明光铠。
这更让贺一龙感动莫名,竟涕泪横流,直言定不负阁老重托。
末了,张方严竟然极为关怀的拉着贺一龙的手频频叮嘱,“刀兵凶险,贺将军务必保重,來日老夫在金陵为你设宴接风…”
跟在张方严身后的何腾蛟暗想,若自己是那贺一龙,只怕也会生出些许的感动吧?
几个时辰以后,五河口恢复了平静,官军走了,流贼也走了。回去的路上,贺一龙哼哼呀呀的还哼起了小曲,显然是心情好到了极点。部将张小鸠便趁机奉承一句:“啧啧,官府就是奢华,连一副铠甲都做得如此精美,大头领穿着它征战四方定是威风极了…”
孰料贺一龙却冷笑回了一句:“这等催命符,你若喜欢便拿去穿了…“
张小鸠不解其意,连连摆手道:“大头领的明光铠,小人怎么敢,怎么敢要……”
“说给你就给你了,哪來那么多废话…”
这可将张小鸠弄的满腹狐疑,贺一龙便扭头道:“老子在千军万马里穿着如此眨眼的一副明光铠,和那出头的椽子又有什么区别?”
张小鸠这才恍然大悟般的一拍脑门,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随即又暗想,看來这东西只能太平市传出來炫耀一番,战斗之时自己也玩玩穿不得。想到此处,张小鸠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大头领如此漫不经心的处置总督赏下來的铠甲,看來自己此前的担忧是杞人忧天了,大头领并沒有被那慈眉善目的老头子所迷惑。可又还是拿不准主意,就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大头领真要替那老贼火中取栗吗?”
贺一龙骑在马上,忽然便大笑了一声:“何曾见过老子为他人火中取栗?那可不是老子的风格…”
张小鸠心中还是疑惑不已。“如果不为那老贼火中取栗,咱们这投名状又如何纳?”
话音未落,贺一龙便挥手拍了紧随他身边的张小鸠一巴掌,笑道:“说你聪明,怎么又犯傻了?火中取栗的事不能做,出工不出力就做不得了吗?当初你给范家大户做工时,少干了这等事?”
张小鸠不禁有些走神,当初跟着贺一龙一起加入流贼造起了官府的反,那时他才十几岁,他第一个冲进了范大户家的大宅子,将昔日里作威作福的范家老爷拉了出來,百般羞辱,又亲自日了范老爷还沒出阁的小姐,多年來被欺压的怨气,一扫而空。
贺一龙的话正好触碰了张小鸠内心藏匿了多年的秘密,范家小姐不堪受辱,赤条条一头撞死在了石墙上,那双昔日里水灵无比的乌黑眼珠,竟然会变得狰狞可怖,虽然渐渐失去了神采,其中的仇恨却好像无论如何都抹不掉,死死的瞪着他。
张小鸠忽然觉得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一巴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才回过神來,却见贺一龙已经策马走的远了,拍他的是一名贼将。
与此同时,在淮水的大船之上,何腾蛟有些埋怨张方严。张方严竟然再次许给了那贺一龙百石粮草,如今官军的粮食都快供应不上了,居然还要送那贼子百石粮食,真真是岂有此理。
“云从可还是在心疼那百石粮草?”
何腾蛟闷哼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
“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云从如何又小气了起來?若是让那贼子生了疑心,此前的努力岂不是悉数要付之东流了?”
“难道阁老真以为那贺一龙会乖乖就范吗?”
张方严却略显悠闲的望着船外的一片萧瑟,寻思半晌之后,才缓缓的说道:“就范如何?不就范又如何?难道就不剿贼了吗?”
何腾蛟也跟着沉默了一阵,竟又斩钉截铁的说道:“阁老许之以高官厚禄,此其一。革左五营矛盾重重,贺一龙日益被其他三营首领边缘化,早就心生不满,是以下官揣测,此贼十有**会就范。只是到时,阁老万勿手软啊…”
张方严已经被何腾蛟聒噪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当初李信在身边时,自己可清闲的多了。其实,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那贺一龙如何阳奉阴违,只要他随自己到了大营之中,便立斩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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