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府经历乃是平调,并不是难事,因为是在府内流转。林延潮向吏部赵文星写信,请他在一个月内办妥。
不过对林延潮而言,河工之事在即,那可是等不到一个月。于是他先把黄县丞调至府里来任职。对于听话能干的顾主薄,林延潮就推荐他出任县令。
有了黄县丞这治河的得力帮手,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
从虞城县回到府衙后,兴修河工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黄县丞向林延潮献上了河工大计。
黄县丞的河工大计,说来就是沿着黄河在遥堤内,修建数段合起来百里长的缕堤。
虽说修建缕堤这个计划甚好,但林延潮觉得此事操作难度颇大,没有立即答允黄县丞。
到了第二日,林延潮方来到府衙,就见黄县丞腋下夹着好几捆书卷,等候在林延潮的签押房外。
“子同,这么早?你昨晚一夜没睡?”林延潮问道。
黄县丞单名一个越,字子同。但见黄越顶着两个熊猫眼,却一脸认真地道:“蒙司马将河工大事所托,敢不尽力否?下官昨夜一晚没睡,一心只是为了报效司马的知遇之恩。”
林延潮重新看了一眼黄越,如黄越这等读书人,一旦丢了节操后,会比正常人更加的没节操。
说完黄越奉上了腋下的书卷,朗声道:“这是下官几十年治黄河,所绘流经十三县的河图,呈司马过目。凭此图治黄河,如观反掌。”
说完黄越捻须自信微笑,仿佛如隆中对里,诸葛孔明向刘备献上《西川五十四州之图》时,踌躇满志。
林延潮将书卷交给身旁的陈济川道:“子同,待本官用过早饭后,再与你细细详谈如何?”
说完林延潮入了签押房,留下了一脸尴尬的黄越。
然后黄越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不久早饭端上,主食热腾腾的皮蛋肉粥,一端上案喷香四溢,还有一叠腌萝卜,以及一壶香茗。
如此早膳,简单而养身。
林延潮乃上官,每日厨房都是送至公房里,至于黄越则没那么好待遇,与府中大部分官吏一般,都是在退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用膳,边看河图,见黄越侯在身边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吩咐也给他盛一碗。
陈济川依言从小锅中给他盛了一小碗。
这黄越果真是饿了,一小碗滚烫皮蛋肉粥,被他吃得哧溜哧溜的,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林延潮呷了口香茶,放下河图,让陈济川又给黄越盛了一碗皮蛋肉粥,然后道:“子同多吃些,本官吃的一贯不多,这些于本官已是够了。”
黄越吃完第二碗粥,接过陈济川递过的巾帕擦了擦嘴,然后道:“多谢司马,若是府里的老百姓日日都能吃上如此皮蛋肉粥,那该多好。”
林延潮笑着道:“这也是吾等为官之愿。”
黄越整理了下思路道:“司马,此愿不难,只要下官之水利之法,可以实施,府里治下不说日日皮蛋肉粥,但至少百姓温饱不愁。”
林延潮疑道:“先水利,后方兴农事,虽说缕堤有束水,但要凭缕堤数年内令境内大治,令老百姓都吃饱饭,恐怕很难。子同,你莫非还会劝课农桑?”
黄越闻言立即露出尴尬之色道:“下官愚钝,只会治河,不会农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想再听听,你之前所言缕堤与遥堤,落淤固堤的办法?”
提及黄越的本行,他又恢复了自信,侃侃而谈道:“其实前日仓促,我与司马所言不过缕堤与遥堤,事实上还有格堤,月堤,一共是四堤之法。”
“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格堤,月堤作何之用?”
“缕堤束水,遥堤滞洪,格堤落淤,月堤备险。缕堤所建在沿河第一线,逼河而建,建得较矮,河大水涨时,水满越堤顶,但却又不会把堤坝冲垮。”
“至于遥堤已是建好,在河二里之外,高大坚厚,待河水暴涨时,能不使河水越堤淹堤,堤坝不崩决。”
“至于格堤,格即横也,建于缕堤遥堤之间,缕堤遥堤夹上下格堤,即如一个口字。河水漫过缕堤时,河水会顺着遥堤冲刷,如此易毁遥堤根。格堤一建可阻水势,而且使河水淤泥沉积于堤内,不至于冲刷至下游。”
“万一缕堤溃决,河水顺堤而流,遇格堤而返,仍归于缕堤之间,免去夺河之患,以护遥堤。待水退,淤留地高,淤地可护遥堤堤根,为遥堤之撑堤。”
“妙!妙!妙!”林延潮不由为黄越所设计的格堤拍案叫绝,这等智慧简直碾压绝大多数官员,他们就是读了无数遍四书五经,也想不出这办法来。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办法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黄越捏须微笑,缓缓地道:“下官年幼随家父去过长江,心想江水浩荡猛于河水十倍,为何江未曾如河如此为害?”
长江的径流量是黄河的好几倍,为何古代只听过黄河为患,没听过长江大害。
“那子同可有什么创见?”
黄越道:“创见不敢当,其实下官是受刘庄襄公的启发,他言河不如江,在于傍无湖测之停潴。河水下游湖泊,多为淤泥所积,或拿来作田。我归德府里本有孟渚泽。孟渚泽乃九薮之首,还在云梦泽之上,可惜孟渚泽在北宋时被淤平。”
刘庄襄公就是明代治河能臣刘天和。九薮就是古代最大的九个湖泊,孟渚泽本在归德境内,为黄河下游湖泊,但最后被泥沙淤平,现在成了农田。
“若孟渚泽在,本府境内之河绝不至于如今日暴虐。故而下官想出用缕堤遥堤间数里宽之滩地,既可落淤,也可蓄水滞洪之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子同说得极是,只是……”
黄越叹了口气道:“下官也是司马为难,河道衙门拨的河工银,只够修复遥堤之用,谈不上再建一条缕堤,何况修缕堤之事,还需北堤兖州府答允,如此两府方能协调建堤。”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此言差矣,河工银不够,本官可以去钱庄借。北堤兖州府不答允,本官可去河道衙门打官司。总而言之,这缕堤本官是一定要修。”
黄越闻言讶然道:“司马,这……”
林延潮道:“修缕堤不仅是治河之用,本官记得你之前说过,在虞城县官府与民间盗决黄河大堤淤灌,虽使斥卤之地为淤田之事,但最后大水时大堤崩决,水掩数县的事吗?”
黄越点点头道:“正是,淤田之肥,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民间贪淤田之利,往往偷决官堤,以至其屡有漫溢者。此官府历来不能禁止也……”
北宋时,就经常有民间偷掘黄河淤灌之事,这些最后都成为了旧党攻击王安石农田水利法的弹药。
说到这里黄越陡然一惊问道:“莫非司马是想用利用河水落淤?”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正是!”
说完林延潮打开河图对黄越道:“这遥堤至河之间有二至三里之宽,若是我们建成缕堤,这二里之宽尽数可作淤田。本府境里可修缕堤之处在夏邑,虞城,商丘三处,长约百里,如此仅本府,就可得上好淤田千余顷,也就是一万五千多亩淤田,若再算上兖州境内则倍之。”
黄越闻言不由拍案而起道:“妙,实在是妙,这下官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司马真能臣循吏也。难怪司马乃江南人,必是见惯了湖畔圩田,故而想出此法来,对吗?”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算是默认。
黄越仔细推测细节道:“太湖虞城一县田额也不过二千余顷,若真得之,岂非多出半个虞城县田土。只是若堤内淤田,只易耕作半年。”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水汛期为五月至八月,淤田可九月播种,待至来年四月前收获,虽只种一季,但淤田之利也是倍于下田,堤内淤田大可冬春耕种,夏秋退守。”
“这比决堤,灌淤堤外农田于堤安全得多,再说河水也不是年年都涨大水,甚至还有断流之时。”
这利用堤内淤田办法,林延潮是借鉴后世国内国外的办法。
在国外就有夏堤,冬堤之别,夏季雨水大,退守夏堤,待水过去了,再守冬堤,然后利用夏堤,冬堤间淤地耕种。
到了现代,黄河缕堤和遥堤间,也是住着人种田。
甚至还有民间在黄河堤内自建生产堤,这也是利用黄河淤泥种田。只是老百姓自建生产堤,为了贪利比明朝缕堤要高很多,结果影响了行洪,被政府屡屡勒令拆除。
黄越赞叹道:“修建缕堤之事,既可落淤固堤,又可得千顷淤田,此一举两得的妙法也。若能推广,何愁河不能治。”
“但是下官还是担心河工银不够,司马是不是可以考虑先修商丘,或者虞县一段?”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担心河工银不够,大不了本丞将堤内淤田作价卖给府里大户,眼下本丞却担心河道衙门不肯。”
黄越讶道:“这不会吧,当初潘老爷为河台时,就准备要在归德修建缕堤的,只是最后调任。若是我们上禀河道衙门修建缕堤,河道衙门没有不答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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