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养心殿西暖阁中寂静无声,热乎乎的火炕上,朱翊钧盘膝端坐,聚精会神的批阅面前炕桌上摆放的奏折。
炕桌是用降香黄檀木(黄花梨)木所做,高束腰,齐牙条,牙条上浮雕对龙。牙条之下是近似球形的兽足马蹄,马蹄与牙条相交处,浮雕龙首,狰狞生动,整体艺术造型简洁中不失精细典雅,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要是能留到后世,绝对是拍卖会上最火爆的拍品。
奏折很多,炕桌上厚厚的摞了好几叠,大多是朱翊钧已经批阅过的,剩下没有批阅过的还剩数十本。
倒不是朱翊钧每天都要批阅这么多奏折,有内阁大臣和司礼监帮助处理政务,明朝的皇帝做起来比其它朝代的皇帝要轻松的多。事实上,就算皇帝对朝政不闻不问,这个帝国也可以在内阁和司礼监的共同领导下很好的运转。
不过朱翊钧是一个十分勤奋的皇帝,有远大的抱负,所以,他的皇帝生涯,比起他的父祖们要辛苦的多——自从他做皇帝以来,严格按照各种礼仪做事。他祭天地,祀祖宗,庆元旦,赏端阳。接见外国使臣,卸职退休和著有勋劳的官员耆老。
每年的十一月,他要接受下一年的日历,并正式颁行于全国,让天下臣民得到天文和节令的根据,知道何时播种谷物,知道何日适合搬家,何日适合嫁娶。
春天,他还要在先农坛附近举行“亲耕”,以告诉天下臣民,皇家对于农桑的重视。
这些都是皇帝必要的工作,包括每逢三六九日的早朝(《神宗实录》145~145页),包括重大官员的任免,当然也包括每日的批阅奏章。
对于这些,朱翊钧很少倦怠,可今天这些奏折却让他有些烦了。确切的说,是最近这些日子的奏折们让他烦了。
看了半天,除了有一本李值汇报松浙地区赈灾的折子和两本蓟州总兵戚继光与昌平镇总兵杨四畏因为军务互相扯皮的折子以外,满满一炕桌的奏折,居然都是弹劾内阁首辅张四维以及次辅申时行的。连带着以前的那些,怕不有数百本了吧?
那可是内阁辅臣啊,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聚集这么多的人齐而参劾?
答案不言而喻。
“王国光朕已经遂了你的意,真的要朕罢免了首辅重臣才善罢甘休?不就是人家反对两宫封你为伯(爵)的建议么,就这么不依不饶?”
将最后一本折子重重的丢在炕桌上,朱翊钧拍案而起。
负责值夜的宦官是秉笔太监孙秀的义子孙德胜,闻听动静,匆忙进殿,发现朱翊钧已经下了炕,鞋都没穿,只着袜子在地上踱步,慌忙扑了上去跪倒,惶恐道:“万岁爷息怒,龙体要紧,大冷的天,别在着了凉……”
“朕好着呢,用不着你管!”朱翊钧气冲冲的打断孙德胜,不过仍旧坐到了炕沿儿上。
孙德胜膝行几步上前,用手在朱翊钧脚底轻轻拍打了两下,一边给他穿鞋,一边说道:“万岁爷龙体康泰,是奴才们的福分……时辰不早了,敬事房郑公公已经在外边等了很久了,万岁爷还是消消气,早点歇着吧,不然老祖宗知道了,又该数落奴才们了……”
“老祖宗”自然是冯保。朱翊钧不听这称谓还好,一听到这个称谓,好不容易消下的气又冒了出来,恰好鞋已穿好,一脚就把孙德胜踢到了一边:“‘老祖宗’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告诉郑文泰,朕今日哪里也不去,就睡在养心殿,让他赶紧滚!”说着话将鞋一脱,重又躺回了炕上。
孙德胜被骂的劈头盖脸,连滚带爬的出了殿门,将朱翊钧的话跟敬事房太监郑文泰复述了一遍,目送郑老头不情不愿的离开,捏了捏袖子里张鲸送给他的五千两银票,眯眼一笑,去偏殿睡大觉去了。
朱翊钧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忽儿想起冯保,恨的咬牙切齿。一忽儿想起坤宁宫的王皇后,下体便生反应,只是再一想到她那淡淡的态度,反应瞬间就退的无影无踪。转而想新封的淑嫔郑氏,此女倒是不错,知书达理,聪慧贴心,难得敢说,有点像那个叫陈默的小火者……
他突然想到了陈默,心说下午白去了一趟河堤,倒是有些日子不见这小子了,不知到这小子最近如何,今日琪儿她们第一次入内书堂读书,二人相见,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有些后悔下午的时候没问问琪儿,朱翊钧突然起身坐了起来,寻思着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出去转转。
主意既定,他也没叫小宦官们伺候,自己穿了衣服鞋子,出了大殿。
负责安全的大汉将军们见朱翊钧出殿顿时吃了一惊,掌班便要去叫醒孙德胜,被朱翊钧摆手制止:“随他睡吧,你带几个人,陪朕走走!”
掌班不敢违命,挑上四个武功最好的,跟在朱翊钧的后边下了丹陛。
朱翊钧其实没想着走多远,只是夜深人静,在幽幽的灯笼照耀下,不知不觉就又走到了东华门。
到了东华门,本来他也没想着出门,可守门千户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陛下深夜来此,该不会是来寻那个叫陈默的小火者吧?”
朱翊钧大奇,望着一点印象都没有的青年千户:“谁告诉你的?朕半夜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不行么?”
千户噗通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受人之托,说万一陛下要是来此,就告诉陛下一个消息:陈默有难,被关入了内东厂……”
“什么?”朱翊钧大吃一惊:“你受何人所托?果有此事?”
“那人不让说……”侍卫踌躇了片刻,道:“不过,小人打听了一下,今日内书堂确实发生了大事……”他将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朱翊钧听,末了道:“这件事是前晌发生的事情,好多人都知道……”
那琪儿怎么没有告诉朕呢?万历大奇,突然一笑:是了,琪儿恼陈默,知道朕喜欢他,故意不告诉朕,想让他吃点苦头也未可知。
“朕知道了!”朱翊钧渐渐平静了下来,心说陈默机灵古怪,让他受点苦倒也不错,便息了出城的念头,摆手返驾。
内东厂大牢内,陈默睡的如同死猪一般,连两个人将一袋五十多斤重的沙袋放在他的身上,都没能将他惊醒。奇怪的是,陈增睡的同样熟,那二人动作并不收敛,重手重脚,好像根本就不怕二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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