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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皇太后进入明殿之后,在东暖阁里立候的九位亲贵重臣,听得门外“花盆底”踩在金砖上的“嗒嗒”声,十分匆促,异乎寻常——自辛酉年“垂帘听政”以来,两宫皇太后“升座”的时候,局势再紧迫、事情再重大,也是一步一摇,从从容容,从未听见过如此仓促的脚步声。
一众亲贵重臣,本来就紧张,这下子,心攥得更紧了。
门帘掀开,母后皇太后进来了。
九位亲贵重臣,垂首侍立,头颈皆不稍移,不过,眼珠子却是可以转动的——这个也实在管不住自己。其中眼尖的,已看了出来,母后皇太后苍白的脸庞上,泛着潮红,上边儿,似乎……犹有泪痕?
甫一落座,母后皇太后便连声问道:“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不比繁重富丽的朝服,孝袍简约肃净,约略显得出身段儿,因此,母后皇太后高耸的胸脯急速起伏的景致,也落到了亲贵重臣们的眼中。
这个就实在不敢多看了,九位亲贵重臣跪下行礼,“恭叩母后皇太后金安。”
“行了,行了!”慈安以少见的不耐烦的口气说道,“别闹这些虚礼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虚礼”是一定要“闹”的,可是,“闹”过了“虚礼”,还是没有人说话,因为,大伙儿——尤其是几个大军机,发现了一个极尴尬的事情:轩亲王不在场,哪个第一个来回答母后皇太后的问话,都不晓得了。
军机“叫起”,“上头”有所垂询,若未指名,那一定要由军机领班第一个回话。其余军机大臣,有时也会“越次”,不过,这种情形,或者有军机领班的“转介”,或者,一个话头已经说开了,中间涉及某军机大臣该管的事务,该军机大臣在军机领班的暗示下,可以“越次”回话。
反正,绝没有一开场,第一个问题,就由军机领班之外的军机大臣“越次”回话的道理。
大军机的排名,关卓凡之后,就到文祥,可是,这个“排名”,仅仅是一个“潜规则”,并无法定效力,何况,现在也不是军机“叫起”,文祥自己也不晓得,该不该由他来回答母后皇太后的“垂询”?
“怎么不说话?”慈安并未意识到排名和次序的问题,“太监过来说,王大臣会议上,关卓凡和七爷吵起来了,然后……就撂挑子不干了!我……我都快急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有人心中嘀咕:母后皇太后这个形容,可不像是……唱双簧呀。
“奇怪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想急死我啊?”
文祥咬了咬牙,正想开口,母后皇太后“指名”了:“文祥,你说!”
包括文祥在内,九位亲贵重臣,都大松了一口气。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不是轩亲王和醇郡王吵,是醇郡王发难于先——”
顿了一顿,“醇郡王说,若仿‘小宗入继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他就不反对荣安公主继统、承嗣……”
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以待母后皇太后“消化”。
果然,母后皇太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小宗入继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那是什么?”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如果‘小宗入继大宗’,皇帝的本生父,是不可以干政的。”
“哦……”
虽然“哦……”,但母后皇太后还是反应不过来:“这个,干关卓凡什么事儿呢?他又不是什么……‘皇帝的本生父’?”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醇郡王说,如果荣安公主继统登基,轩亲王就是……皇帝的‘本夫’,所以,必须仿‘小宗入继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
慈安愕然:“‘本夫’?‘本生父’……呃,这两个,扯得上干系吗?”
“母后皇太后圣明!”文祥说道,“确实是扯不上干系的。方才在会议上,宝廷已经剖析的很清楚了——荣安公主是文宗显皇帝亲女,本就是‘大宗’的女儿,她继统、承嗣,不是‘小宗入继大宗’,因此,不能仿‘小宗入继大宗’之例。”
“这不就是了?七爷这么说,可是有点儿荒……”
不晓得母后皇太后要说“荒唐”还是“荒谬”?反正,“荒”后面的那个字,及时的咽了回去。
顿了一顿,慈安问道:“关卓凡就是因为这个?……”
“是。”
“嗐!”慈安摇了摇头,大不以为然的样子,“犯得着吗?”
“轩亲王身处嫌疑之地,”文祥说道,“忧谗畏讥,也是……真难。”
慈安默然。
过了一小会儿,她决然的说道:“不行!得赶紧叫他回来!”
“是!”
慈安慢慢扫视着跪在地上的一众亲贵重臣,说道:“这个事儿,你们还有什么看法?”
曹毓瑛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回母后皇太后,臣有话说。”
“你说。”
“臣以为,”曹毓瑛说道,“醇郡王之谬,不仅仅在于将荣安公主继统、承嗣,胡乱比附于‘小宗入继大宗’,事实上,他根本就搞错了‘小宗入继大宗、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制度之本意。”
“哦?”慈安眼睛一亮,“你说说,他怎么搞错了?”
“母后皇太后请想,”曹毓瑛说道,“‘小宗入继大宗’,嗣皇帝的‘本生父’,原先在做些什么?要么如前朝,在其封国就藩;要么如本朝,在京城居闲——总之,都不在政府,更不在中枢!”
顿了一顿,“嗣皇帝继统践祚之时,必定是中枢得人,上下各安其位,如果不定下‘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的制度,由得他插手政府,那么,以他的特殊的身份,原先运作得好好儿的政府,不就全乱套了吗?”
“对……是这么个理儿。”
“既‘干政’,则‘政乱’,”曹毓瑛说,“此即谓之‘乱政’!所以,不能不未雨绸缪,定下‘小宗入继大宗、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的制度!”
顿了一顿,“可是,如果皇帝的‘本夫’——如轩亲王者,原本就在政府,原本就在中枢,原本就是执掌中枢的,则皇帝践祚前后,又有什么分别?——皇帝践祚前,轩亲王执掌中枢,皇帝践祚后,轩亲王还是执掌中枢,一如其旧——何‘干政’之有?何‘政乱’之有?何‘乱政’之有?”
“对呀!”
母后皇太后的眼中,放出光来。
“臣以为,”曹毓瑛说道,“若真照着醇郡王说的办,才会‘政乱’,才叫‘乱政’!——枢府领袖,莫名其妙的易人,原先运作得好好儿的政府,全然打乱了,难道不会‘政乱’?这么干,不是‘乱政’,又是什么?”
“对,对,对!”
慈安的整张面庞,都放出光来了,她用极欣赏的目光看着曹毓瑛:“曹毓瑛说的太透彻了,就是这么个理儿!——逼关卓凡撂挑子,才是‘乱政’!”
其余亲贵重臣,包括文祥在内,对曹毓瑛,亦无不佩服,一番话说下来,不但替轩亲王“洗”得干干净净,还反过来,将脏水泼到了醇郡王的头上——“乱政”,这是多么吓人的一顶帽子?
“就你们几位吧,”慈安说道,“跪安之后,到朝内北小街走一趟,叫关卓凡赶紧回来,别再闹意气了!——呃,最后这句话,跟他说,是我说的!”
“你们几位”——在场的九位亲贵重臣,自然都算在内了,于是,大伙儿一起答道:“是,臣等谨遵懿旨。”
“臣以为,”曹毓瑛说道,“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还是要有一道‘明发’,庶几人心安定,谣啄不起。”
“这是自然的,”慈安说道,“道理一定要讲清楚——特别是你方才说的那些,都要叙了进去!”
“是!”
文祥想起一事,说道:“回母后皇太后,钟郡王有话,要臣代奏。”
“哦?什么事儿啊?”
“钟郡王说,他以为,‘轩亲王国家柱石,朝野之望,且枢务至重,端赖主持,恳请母后皇太后温言训喻,叫他早日销假入直。’”
慈安不由笑了:“八爷年纪轻,脑筋可比七爷清爽啊!”
顿了顿,“我看,八爷的这个意思,也可以叙进旨意里边儿。”
“是,臣等谨遵懿旨。”
母后皇太后表扬钟王,等于表扬文祥,因为大伙儿都亲耳听见了,钟王的“这个意思”,其实是文祥的捉刀。
“臣亦有话要奏!”
这话中气充沛,乃是出于睿王。
“你说吧。”
“臣以为,”睿王大声说道,“轩亲王不仅是‘朝野之望’,也是‘宗室之望’!”
微微一顿,“宗室觉罗,上下远近,皆以为轩亲王为懿亲翘楚、八旗模范!”
宗室之望、懿亲翘楚、八旗模范——嘿,这高帽,一顶又一顶啊!
“仁寿这话在理儿——”母后皇太后喜动颜色,“庄亲王、伯彦,你们两位说呢?”
庄王和伯王赶紧说道:“是,臣等亦以睿亲王之言为然!”
母后皇太后的目光,又转向了朱凤标和瑞常。
朱凤标慌了:什么意思?母后皇太后总不成要我说轩亲王是……“士林之望”吧?呃,轩亲王可是连学也没有进过,这么说,会不会过了点儿?传出去,会不会被人笑话?
朱凤标这个武英殿大学士嗫嚅不言,瑞常这个文渊阁大学士只好“越次”奏道:“臣有话要说。”
“说吧。”
“臣以为,”瑞常说道,“国计民生,外交折冲,固然少不得轩亲王;将养士子,培育文气,亦端赖斯人!因此,呃,钟郡王说得对,‘枢务至重’,轩亲王不宜稍离。”
如是说就比较恰当了,关卓凡自然不能说是“士林之望”,但在“将养士子,培育文气”上面,确实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譬如,为读书人进身计,开办“师范馆”,作育师范人才,此为文明教化之典型,实实在在是“将养士子,培育文气”。而且,设立“师范馆”所费之一百零五万两白银,尽数出自荣安公主、敦柔公主的“妆奁拍卖”所得,因此,读书人不但受轩亲王惠,亦受轩亲王福晋惠——甚多!甚多啊!
再有,“宗室银行”为翰、詹、科、道低息贷款,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将养士子,培育文气”。
甚至,之前的废除太监申斥制度,亦可勉强归入此类。
朱凤标大为懊悔:这么得体的话,自己怎么没有想起来呢?如果被母后皇太后有所误会,可就不好了!
于是,朱大学士忙不迭的说道:“瑞常言之成理,伏乞母后皇太后嘉纳!”
母后皇太后连连点头:“好,好,好!”
顿了一顿,“好罢,就这样吧,这些话——仁寿说的、瑞常说的,能叙进懿旨的,尽量叙进去!嗯,写旨来看!”
“是!”
一众亲贵重臣,跪安退出。
四位军机大臣,回到军机处写旨;三位亲王、两位大学士,在景运门内的九卿值房坐等——等旨意下来了,九个人会齐了,一块儿去朝内北小街,办传旨兼劝说轩亲王“销假入值”的差使。
这道懿旨,主笔的,还是曹毓瑛。
“琢如,”文祥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道,“你看这样好不好?太平湖那儿……最好不要直接指斥——能不指名道姓,就不要指名道姓吧!不然,我担心……”
他的话,没有说全,不过,其余三位大军机都是可以默喻的:不然,我担心激化矛盾,乱上加乱。
曹毓瑛倒是有心趁这个机会,给醇王狠狠安上一顶“乱政”的帽子,叫他再也不能上跳下窜,攻讦关卓凡,反对荣安公主继位。不过,他也承认,目下还没到彻底打倒醇王的时候,火候不足的情况下,操之过急,会煮成夹生饭。
另外,文祥的意见,不能不尊重——文祥刚刚被争取过来,还十分的勉强,不能把他给逼回去了。
“可是,”说话的是许庚身,“话总得说透啊。”
“是啊,”郭嵩焘也说,“母后皇太后交代了,道理都得叙进旨意里。”
文祥不吭声。
“博公,”曹毓瑛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凡涉及太平湖的,一律‘或云’,如何?”
顿了顿,“有心人皆可默喻,亦不直接落太平湖的面子。”
“好,”文祥终于点头了,“高明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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