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柔公主回到小苏州胡同的时候,正正是初初掌灯时分。
本来,两宫皇太后都说,算一算回程时间,你回到家了,必然天色已晚,饿着肚子赶路,何必呢?今儿个,就留在颐和园好了,明儿一早再回去,也从容些。
敦柔公主坚持“不打搅两位皇额娘了”,说明儿个要进宫替皇上贺喜,有些带进宫里的物件儿,今儿晚上就要准备好,如果明儿一早再回家,反倒手忙脚乱了。
慈安说,“也是,那就只好辛苦你了!”
慈禧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终于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做什么表示。
车子一路驶进了大门,马嬷嬷已经在二门内等候了,见了敦柔公主,请了安,上前搀住了,一边儿觑着敦柔公主的神色,一边儿说,“回公主——福晋来了!”
敦柔公主一怔,“额娘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下午申正前后吧!”马嬷嬷说道,“现正在上房候着公主呢!——哦,福晋晓得公主必定还没有用晚膳的,因此,等着公主一块儿用膳呢!”
“啊?”敦柔公主愕然,“额娘还没吃饭?”
她本来已经身心俱疲,一口气刚刚泄了下去,听闻额娘竟桍腹相候,心下大为不安,那口气立即又提了起来。
见了恭王福晋,行过礼,一直起身,敦柔公主便用十分埋怨的口气说道,“额娘你也真是的!早就过了饭点儿了,怎么自个儿不先吃饭呢?你也不晓得我啥时候到家呀!饿坏了身子骨儿,可怎么好?”
说到这儿,没容恭王福晋回应,便转头向马嬷嬷说道:“嬷嬷也糊涂了!怎么由得福晋空着肚子在这儿干坐着呢?吩咐厨下——赶紧的!”
马嬷嬷低眉顺眼的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你别发作下边儿的人,”恭王福晋说道,“马嬷嬷过来请示了七、八次了,是我自个儿不饿——真不饿!我现在学你阿玛呢——惜福养生!”
说着,莞尔一笑。
敦柔公主秀眉微蹙,“惜福养生?——这可不能乱学!”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坐了下来,“嗯,阿玛身子骨儿好吗?”
“好!好的不能再好了!”恭王福晋用讥笑的口吻说道,“好的都快成神仙了!”
顿了一顿,“每次他打西山回来,我就说,哟,六爷,您终于肯‘下凡’一回了?好生难得呀!”
敦柔公主不由笑了。
“不过,他的身子骨儿,确实是好!”恭王福晋说道,“人虽然略瘦了些,却总是红光满面的,我瞅着,那个气色,比他‘退归藩邸’之前,好的多了!”
顿了顿,“那个时候,他整天皱着眉头,动不动就长吁短叹的,头晕、胸闷、咳嗽什么的,家常便饭,我跟他说,现在好喽,不用再整天看你吊着一张脸——不然,我还以为自个儿欠了你六爷多少银子,还来还去还不清爽呢!”
说着,又是一笑。
敦柔公主脸上的笑容却淡下来了,沉吟了一下,“载澄呢?现在哪儿上学呢?家塾?还是宗学?”
恭王福晋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两头不着!这个混小子!——家塾也好,宗学也好,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顿了顿,“以前,你阿玛在家里的时候,载澄再混闹,到底还有个约束,现在好了,老的既然不着家了,小的自然就更不着调了!”
看向敦柔,“我是真管不了他了!我看,也就你的话,他还肯听一些,你抽个空儿,将他叫了过来,狠狠儿的骂上一顿,我想,他多少还能收敛些。”
敦柔还在沉吟,恭王福晋说道,“载澄的事儿,不能指望你大姐——不敢拿这个烦她了!志端的身子骨儿,也只好说还勉强吊了口气,你大姐是再没心思管别的事儿了!”
敦柔心里一沉,嘴上却安慰额娘,“已经过了冬天了——冬天总是最凶险的,这一关过去了,今年大约就不紧要了。”
恭王福晋叹口气,“也不敢就这么说——不过,希望如此吧!”
顿了顿,“去年的冬天,就觉得‘不过拖日子了’、‘怕是熬不到开春了’,咦,未曾想,整整又拖多了一年!还真是多亏了他!看来,治‘骨蒸痨’,洋人的医生,还是比咱们的医生,有办法些!”
这个“他”,指的是关卓凡。
关卓凡派去给志端看病的医生,倒不都是“洋人的医生”,有洋人,也有中国人,不过,都是西医。
敦柔公主勉强笑了一笑,“是——所以,额娘你也不要太忧心了,志端的病,慢慢儿的总会好起来的。”
顿了顿,“行,得空儿了,我叫载澄过来,好好儿的说道说道他——别的不说,这个学,总是要上的。”
“唉,其实呢,”恭王福晋发愁的说道,“也不能就说载澄不上学——家塾他是肯定不爱上的,不过,宗学,有时候,他还是爱去的——”
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只不过,他去宗学,不是为了学问——他总是说,宗学也好,家塾也好,老师的本事,还不如他呢!”
“口气真大!”敦柔公主轻声失笑,“就凭他?”
“载澄说的是诗词曲赋什么的,”恭王福晋,“这些东西,我是不懂的,有一回,我拿了他的一叠‘窗课’,给你阿玛看——我也不晓得,那些是不是真是他的‘窗课’?可是,不这么说,你阿玛又得发脾气——”
顿了顿,“你阿玛看过了,抽了半天鼻子,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也罢了!’——你晓得你阿玛的,即是说,载澄的‘窗课’,似乎还不错?”
说到这儿,试探着问道,“下一回,要不要我把载澄的‘窗课’拿过来,你看一看?”
敦柔公主无可无不可的,“好吧——”
顿了顿,“可是,载澄不能真靠诗词曲赋过日子啊!将来,他是要承继恭亲王的爵位的呀!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贾宝玉了?”
恭王福晋无可奈何的一笑,“就是啊!”
“话头岔开了,”敦柔公主说,“额娘方才说,载澄去宗学,不为学问——那他为的什么?交朋友吗?”
“真是‘知弟莫若姊’!”恭王福晋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载澄是个爱交朋友的,只是,他那班狐朋狗友——唉!”
“宗学里的,”敦柔公主慢吞吞的说道,“都是宗室贵戚子弟,大伙儿打小来往,彼此熟络了,长大了,自然就——”
顿了顿,“只是——”
敦柔公主还在想着,如何措辞,将下边儿的话,得体的说出来?恭王福晋却以为,女儿的“只是”,同自己方才的“只是”,是一码事儿,因此,也就没怎么在意,未等女儿把话说完,就自顾自接上了榫头:
“说起宗学交朋友什么的,载澄跟我说了件事儿——嗯,你晓不晓得,肃顺的两个儿子,也回了宗学?”
敦柔公主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晓得。”
正要说了下去,马嬷嬷进来禀告,可以开饭了。
暂时打住。
开上饭来,母女俩都是一肚子的心事,都不觉得饿,一边儿细嚼慢咽,一边儿在膳桌上继续方才的话题。
“肃顺的两个儿子,”恭王福晋说道,“大的叫征善,小的叫承善,不但回了宗学读书,还能够从‘奉恩基金’那儿领‘恩俸’,听说,是肃顺的小妾,当面求了他的——这也不必说了。”
这个“他”,自然也是指关卓凡,旺察氏在顾问委员会大门前堵住了轩亲王,面呈“冤情”,是轰动北京的事情,再没有人不晓得的。
“载澄说,”恭王福晋继续说道,“征善、承善回宗学的第一天,学里的那些个孩子,对着他们小哥儿俩,大声起哄,有特别调皮的,还拿字纸去掷承善,那个场面,乱的一塌糊涂,老师大声喝止,也喝止不来。”
敦柔公主微微皱眉,“胡闹!——载澄没掺和进去吧?”
“没有!”恭王福晋说道,“这个你放心,载澄虽然混闹,但在这一类事情上,还是很懂事儿的,不然,岂不是显得咱们——呃,至少,别人看在眼里,不就成了小舅子落姐夫的面子了吗?”
“那就好,”敦柔公主说道,“不然的话,叫阿玛晓得了,说不得,载澄又得领一顿鞭子了。”
微微一顿,“额娘,你说下去吧!”
“好——正闹的不可开交,有个学生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欺负人?有种冲我这儿来!’”
敦柔公主微微讶异,“哟!有打抱不平的出来了——谁呀?”
“你再也想不到的——”恭王福晋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这个学生,不姓爱新觉罗,姓马——你想一想,他是哪一个?”
姓马?
那不是汉军旗的吗?
恭王福晋和敦柔公主说的“宗学”,指的是“咸安宫宗学”,这是八旗最顶尖儿的“贵族学校”,里头的学生,除了宗室,还有“八大姓”的贵胄子弟,不过,没有汉军。
不对,有一个!
敦柔公主秀眉微扬,“他义嫂的那个孩子?——那个叫……‘小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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