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克火……”
皇帝沉吟了一下,指了指前面的方池,说道:“门前挖一个池子,除了文渊阁,宫里头似乎没有第二处所在这样做了——这是不是也是‘以水克火’之义呢?”
“是!皇上圣明!”乌赫说道,“这个池子,和金水河连通,既寓‘以水克火’之义,也有实在的灭火的功用,万一——臣说的是‘万一’——万一文渊阁失火,可以就近取水灭火,且水量充足,不虞……呃,这个‘杯水车薪’。笔趣阁Ww W.ΩbiqUwU.Cc”
皇帝笑了,“‘杯水车薪’?——这个成语用的有趣。”
“有趣”二字,乌赫不晓得皇帝是夸奖他还是讥刺他,也就不晓得该怎么答话,只好“嘿嘿”的赔着笑。
“对了,”皇帝说道,“‘文渊阁’之‘渊’,从水,这……是否也是‘以水克火’之义呢?”
“文渊阁”的名字,承继前明——当然,此文渊阁非彼文渊阁,前明的文渊阁,早就在李闯之乱中烧成了白地——彼文渊阁的功用,比较复杂,藏书只是其中之一,以从水的“渊”字命名,本意是否即寓“以水克火”之义,乌赫也说不好。
不过,皇上金口玉言,她说是,自然就是,于是,乌赫说道:“是!皇上圣明!”
这时,婉贵妃开口了,“乌主事。”
婉贵妃称呼自己,居然带上了官衔!
乌赫受宠若惊,赶紧转向婉贵妃,哈一哈腰,“是!贵太妃吩咐!”
“我听说,”婉贵妃说道,“《四库全书》成书之后,奉高宗纯皇帝的钦命,一共抄录了七套,分储七阁,文渊阁只是其中一阁,所藏也只是其中的一套,是吗?”
“是!贵太妃渊博!”
“哦!原来还有六个‘孪生兄弟’啊!”皇帝好奇了,“都在哪儿呢?——都在紫禁城吗?”
“呃,回皇上,”乌赫说道,“都不在紫禁城——文源阁在圆明园,文津阁在热河行宫,文溯阁在盛京大内,此三阁加上文渊阁,谓之‘北四阁’。”
顿了顿,“还有‘南三阁’——文汇阁在扬州天宁寺,文宗阁在镇江金山寺,文澜阁在杭州西湖孤山。”
“哦……”
顿了顿,皇帝缓缓说道,“圆明园的那一套,现在应该不在了吧?”
“呃……不在了。”
圆明园不在了,文源阁不在了,所藏的《四库全书》,自然也就不在了。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气氛突然变得压抑了。
婉贵妃看向关卓凡——她的神情,亦十分复杂。
圆明园是皇帝的家,也是她的家。
关卓凡则微微颔。
于是,婉贵妃轻轻的咳嗽了一声,说道:“请皇上留意,‘北四阁’,文渊、文源、文津、文溯,这‘渊’、‘源’、‘津’、‘溯’,都是从水的。”
皇帝回过神儿来,想了一想,果然。
“都是……‘以水克火’?”
“是,”婉贵妃说道,“不过,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以水喻文’。”
说着,向着关卓凡微微一笑,意思是,“我要开始卖弄啦”。
关卓凡也是微微一笑,意思是,“我洗耳恭听”。
皇帝沉吟了一下,“‘以水……喻文’?”
“是,”婉贵妃说道,“这是高宗纯皇帝的圣训。”
顿了一顿,“高宗纯皇帝说,‘文之时义大矣哉!以经世,以载道,以立言,以牖民,自开辟以至于今,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
再顿一顿,“‘以水喻之,则经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派也。派也、支也、流也,皆自源而分,集也、子也、史也,皆自经而出。故吾于贮四库之书,重者经。而以水喻文,愿溯其源。’”
皇帝仔细的听着。
“《四库全书》分经、史、子、集四部,”婉贵妃继续说道,“即高宗纯皇帝‘经源’、‘史流’、‘子支’、‘集派’之谓,《四库全书》之得名‘四库’,亦由此而来。”
顿了顿,“高宗纯皇帝还说,‘盖渊即源也,有源必有流,支派于是乎分焉。欲从支派寻流以溯其源,必先在乎知其津。弗知津,则蹑迷途而失正路,断港之讥有弗免矣!’”
“哦……文渊、文源、文津、文溯,原来是这么来的……”
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皇帝深深颔,“我明白了,高宗纯皇帝的意思,是读书治学,要沿流溯源,这样,才能不失途径,才能找到办法,不至于无所适从。”
“是!”婉贵妃很欣慰的说道,“皇上圣明!”
顿了顿,“高宗纯皇帝的圣训,还有这样的一层意思——渊源即根基,读书治学,若不像皇上说的,‘沿流溯源’,则渊源不深,根基不牢,终究是走不远、长不高的——终究难有所成。”
“嗯!”
“晋葛洪《抱朴子》中有一句话,”婉贵妃说道,“可做参照——‘夫根荄不洞地,而求柯条干云;渊源不泓窈,而求汤流万里者,未之有也。’”
“泓窈”是什么意思,皇帝并不了然,不过,结合上下文,大致猜的出来,于是再次深深点头,“是!”
这其实就是在上课了,辅政王一直微笑倾听,乌赫、张海两个,听着听着,却不自禁的有些瞠目结舌了。
婉贵妃做皇帝老师的消息传了出来,许多人都大不以为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后宫妃嫔,学问能够好到哪里去?顶多识得几个字,作得几小诗,画得几笔小画,这就做得皇帝的老师了?
现在亲眼看着,亲耳听着,这位婉贵妃的学问,还真不是盖的!别的不说,高宗的那些“圣训”,就连俺们,也是不晓得的呀!
俺们还是“地主”——文渊阁的“执事”呢!
“不过,”婉贵妃说道,“也要请皇上留意,‘沿流溯源’,并非墨守成规,胶柱鼓瑟,不晓变通。”
顿了顿,“本朝恽敬有一句话,也是说的极好的,‘若夫守陈腐之言,循迂僻之行,耳不闻先儒千百年之统绪,目不见士大夫四海之渊源。’”
“统绪……渊源……”
皇帝心中微动,“是!——特别是目下!目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嘛!更加是不可以‘墨守成规,胶柱鼓瑟,不晓变通’了!”
这一回,非但婉贵妃,连辅政王也一起“颂圣”了:“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几个字,如果只有丈夫在场,就是夫妻间调笑的话,现在在场的,还有不止一个“外人”,丈夫的模样、语气,却是一本正经的,皇帝不好意思了,很想再拿手指戳他一下,忍了忍,忍住了。
既粉面微赫,就要转移话头;同时,皇帝也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这个文渊阁,”皇帝说道,“到底是几间的呢?怎么瞅着……像六间的呢?”
这个问题,自然该“地主”来回答。
“皇上圣明,”乌赫说道,“文渊阁就是六间。”
“啊?”皇帝愕然,“这是什么道理?”
中国的房子的开间数,几乎都是单数的——中间一间是明间,接着是次间、梢间、尽间,左右对称排列,因此,总开间数一定是单数。
“回皇上,”乌赫说道,“文渊阁的规制,仿浙江宁波的天一阁,呃,天一阁,就是六间的。”
“天一阁?”皇帝说道,“也是藏书楼吗?”
“是!”乌赫说道,“江南那一带,天一阁算是最大的藏书楼了。”
“那,这个天一阁,为什么是六间的规制呢?”
这个问题,乌赫可就答不上来了,额上不由微微见汗,“呃,这个,回皇上,臣惭愧,这个,不是十分清楚……”
婉贵妃说话了,“皇上,‘天一阁’之‘天一’,乃‘天一生水’之‘天一’,所谓‘天一生水,地六平之’,因此,天一阁取了个六间的规制——说到底,还是寓‘以水克火’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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