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法子,”关卓凡说道,“乍听上去,多少在意料之外,可是,仔细想一想,嘿嘿,其实也算在情理之中——捐官要花钱,‘赎官’,自然也要花钱,要人家将斩头沥血挣来的顶戴、功名缴了回来,怎么能不给予适当补偿?——其实,都是公平交易!”
轩亲王好像晓得我在顾虑什么似的?
“可是,”曾国藩微微苦笑,“毋庸讳言,武职其实并不值钱,王爷方才说,九品十八级,最低的一级,也要给三百两银子,这……唉,真要捐一个从九品的武职,哪里需要三百两银子?——太多了!”
“确实略多了一点儿,”关卓凡微笑说道,“不过,打个不伦不类的譬喻——贱买贵卖嘛!卖价如果同于买价,卖家赚什么呢?总得叫人家赚点儿嘛!不然,心里头的怨气,怎么才能够疏散开呢?”
贱买贵卖?这个譬喻,呃,还真是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好像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再者说了,”关卓凡说道,“捐官,怎么也捐不到提督、总兵这一级啊,现在‘赎官’,却要把提督衔、总兵衔赎了回来,多给一点儿,也是应该的。Ω笔 趣Ω阁Ww『W.ΩbiqUwU.Cc”
“这……”
曾国藩皱着吊梢眉,沉吟不语。
“这件事情,”关卓凡说道,“该打的招呼,都会事先打好,言路上头,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说法……”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
“该我出面的,”关卓凡继续说道,“我会出面,尤其是某些封疆,距离中枢太远,朝廷的苦心,涤翁的为难,未必了解的十分透彻。譬如,云贵的刘子默、新疆的左季高,嗯,我都会亲自去信,对此事予以譬解。”
曾国藩瞿然开目,随即又将眼睑垂了下去。
刘长佑也是湘系大佬,曾某人的苦衷,他一定是了解的,应该不会就“赎官”一事,说三道四,轩亲王扯出刘某人,其实是拿来做左某人的陪衬——“某些封疆”,其实就是指左宗棠一人,可如果单挑左季高说事儿,痕迹太重,于是,扯上刘子默,打个马虎眼儿。
这一层,曾国藩是可以默喻的。
对于轩亲王的委婉周致,他不能不心感了。
目下的言路,已经愈来愈朝看“上头”脸色说话的路子去走了——这是朝野公认的,轩亲王既然说“该打的招呼,都会事先打好”,则言路上头,应该就确实“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说法”了,这方面,应该可以放下心来了。
地方封疆,真正同曾国藩不和,同时,论资历,亦深厚到可以不必顾忌曾国藩脸面的,其实只有两人——都是湖南人,一个是沈葆桢,一个是左宗棠。
沈葆桢已经致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会轻易臧否朝廷大政。再者说了,他的情形,仿佛刘长佑,都是湘系大佬,他虽和曾国藩本人不睦,但若涉及湘系整体利益,应该不会公开站在曾国藩的对立面上。
左宗棠虽然也是湖南人,但独树一帜,不能以“湘系”目之。且此君最喜闹意气,而他闹意气的对象,又素来集中在曾国藩、李鸿章师弟二人身上,如果没有极有力的人士进行疏通,“赎官”一事,他必定会抓住不放、大事攻讦的。
说起“极有力的人士”,则天下之大,无过于眼前的轩亲王了,他亲自出面,左季高怎么都要卖个面子吧!
“那……”曾国藩轻轻叹了口气,“真正是有劳王爷了。”
曾国藩如是说,等于正式接受了“赎官”的方案。
关卓凡心头一松,嘿嘿,两百万白花花的银子,老子大大方方送了出去,收钱的,却乔张做致,老子还得替你找“袋袋平安”的藉口!
正要说话,曾国藩已继续说了下去,“可是,这个数目,未免太大了!唉!”
“数目确实不小,”关卓凡说道,“不过,涤翁放心,这个钱,咱们还是拿得出来的。”
“可是,目下,”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洋务、海军、工矿,国家各种兴作,在在都要用钱,正项支出,犹恐不足,却……唉!”
关卓凡暗暗冷笑:你的意思,我晓得,其实是不想这笔钱从“正项”走,以免太过招人眼目吧?
“这笔钱如果在户部列支,”他微笑说道,“中途插进一笔大数,确实有些麻烦;再者说了,还得和阎丹初打擂台——哎,没有十分的必要,咱们还是不要招惹此君了吧!”
顿了顿,“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件事,既然自赵竹生而起,这笔钱,咱们就找赵竹生要好了!”
曾国藩心中一动,“王爷的意思,是不是……呃,两淮盐政?……”
“是,”关卓凡说道,“准确点儿说,是请‘江淮盐业公司’掏这笔钱。”
顿了顿,“赵竹生即将赴江宁本任,这笔钱,就算是他给江宁人的见面礼好了——江宁土、客,同受其益,这个,不也是美事一桩、佳话一段吗?”
江宁之“土”,自然是指江宁本地人;江宁之“客”,则是指留居江宁的湘籍将弁士卒。
如果账从“江淮盐业公司”走,自然就没那么显山露水了,可是——
这个“江淮盐业公司”,真的这么有钱吗?
“这可是给竹生添大麻烦了!不过,此数甚钜,‘江淮盐业公司’的负担,呃,会不会……太重了些?”
“负担自然是有的……”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今年的利润,准‘江淮盐业公司’自留,不必上交,如此一来,有一年的缓冲期,就有些负担,也是可以承受的。”
曾国藩听出来了,江淮盐业公司“不必上交”的,仅仅是“利润”,不是“盐税”,则每年数百万两的盐税,依旧按时、如数缴交国库。盐税亦是国家的“正项”,“赎官”的费用如果出自盐税,等于动用了国家的“正项”,如是,湘系以及他本人的压力就大了——这本来是他担心的。
现在,可以放心了。
同时,他也不由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江淮盐业公司”,真正深不可测!一年下来,数百万两的盐税之外,自身的利润,看来亦是以百万两计的!
于是衷心的感慨,“王爷高瞻远瞩,竹生斑斑大才!也不过两年的时间,两淮的盐政,便脱胎换骨了!相较之下,我真是羞惭无地了!”
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不论是督江,还是整顿盐务,曾国藩都是赵景贤的前任。
“涤翁说哪里话来?”关卓凡说道,“涤翁接管两淮盐政之时,正是兵燹之余,百废待兴,万事开头难,没有涤翁的筚路蓝缕,赵竹生整顿两淮盐务,也不能如此顺手!”
说着,“呵呵”一笑,“涤翁前人栽树,竹生后人乘凉,如此而已!”
“不敢当!不敢当!”曾国藩连连摇头,“惭愧!惭愧!”
曾国藩如是说,不尽是谦虚——他督江的时候,确实已经开始着手整顿两淮的盐政,可是,另一方面,湘系的势力,也同时进入了两淮盐场,其中还有同李世忠的势力勾连在一起的,对此,曾国藩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景贤整顿两淮盐务,可是“不分良莠”,连湘系的势力,一起清了出去的。
“咱们就这么定下来了罢!”关卓凡说道,“具体如何办理,自然还有许多细节,要一一斟酌,待章程拟了出来,我叫人拿给涤翁阅看。”
曾国藩连忙欠一欠身,“不敢!”
叹了口气,“王爷盛意可感!我不晓得再说什么好了,只是——”
“涤翁还有什么见教,尽请明言。”
“我是想,数目还是太大了一点!依我之见,九品十八级,最低一级,二百两银子,足够了!湖南的乡下,不比江宁的城里,二百两银子,买田置地,精打细算,足够谋一小康了!至于最高的提督一衔……我看,三千两银子,也尽够了!”
“这……”
“王爷,”曾国藩用十分恳切的语气说道,“这毕竟不是酬功——给的太多了,真就会有人以为,自己骚扰地方,还骚扰的有功了!而正经生业、安分守己的,只怕会心下不平!”
顿了顿,“拿我们湖南话说,这实在不过是‘送瘟神’罢了!”
“‘送瘟神’?”关卓凡笑了,“涤翁此说,倒是有趣。”
曾国藩微微苦笑了一下,“还有,升米恩、斗米仇,给的太多,撑大了胃口,有时候,反倒——”
说到这儿,打住了。
关卓凡心中一动:升米恩、斗米仇?
确实如此啊。
他认真想了想,确定曾国藩要求削减“赎官”的银数,目的只是不想为湘系招来更大的讥嘲;另外,也确实是“老成谋国”——为朝廷着想,为自己的后任着想。
俗话说的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别人既然如此为自己打算,自己也不能不掉过头来,替别人打算、打算。
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什么用意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好,就照涤翁说的,提督一衔,三千两银子;等而下之,最低的一级,不少于二百两!”
说到这儿,微微一笑,“涤翁替竹生省下了好几十万两银子,我看,他得好好儿的谢一谢涤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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