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寒江面色有些白皙,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微的有些卷曲,和李自成的相貌一样,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西北少数民族的血统。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拿着一本话本正在无聊的翻看着,身上披着一件粗呢子制成的大氅,腰间系着一根巴掌宽的牛皮腰带,上面挂着牛皮子药盒子、短柄火铳等等。在他身前的地上,还插着一根马槊,马槊上栓着一匹长鬃骏马,用柔软的舌头在地上搜索,卷吃着干草。马背上,同样的挂着马铳长刀等兵器。
独孤寒江是李岩一手提拔的新军步兵将领。这支新军步兵,都是李岩以剩余的秦法学堂成员充当各级军官骨干,在陕西湖广各地挑选那些在新政当中获得了好处的中农以上小地主以下的子弟从军,加以严格训练。并且教导他们驱逐鞑虏的道理,又让他们练习南中的作战方法。
“如果你们不能用手中的刀枪赶走鞑子和明狗的话,那么他们杀进关中,杀进湖广,你们家中所有的田地钱粮都将被那些大绅粮们重新抢回去!”
在刘宗敏等元老宿将们看来,这支新军步兵的战斗力也只能用聊胜于无来形容。但是,李岩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支新军的战斗力即便是比不上正宗的南蛮兵,可也不会差很多。因为李岩自认为掌握了南中练兵的诀窍,那就是士兵要有文化,这样才能习练战阵,才能舍死忘生。
“老独孤,鞑子来了。怎么打?”
王辅臣将嘴里叼着的草棍狠狠的吐在地上,同独孤寒江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独孤寒江却也不直接说话回答,只管用自己的烟袋在地上勾勾画画:“马鹞子,你看。这是鞑子的行军队形。”
地上独孤寒江用圆圈、方块、三角等标注出了清军的行军队列。
“在前头开道的是一千多骑兵,另有一千多骑兵在两翼往来游弋护卫。中间是一万多步兵,步兵队伍后面是鞑子的辎重车辆,绵延数十里。距离辎重队伍大约又是数十里,是博洛那个鞑子头子亲自率领的数千精锐骑兵作为后卫。他这个阵型,可谓是铜头,铁尾。。。。”
“豆腐腰!”王辅臣咧着大嘴呵呵的笑了起来。看来二人的想法基本一致。
“我领着骑兵冲出去,截断他辎重与后卫的联络,掐断鞑子中军的退路!那些粮草辎重,能抢下来就抢,抢不下来就一把火烧了他娘的!反正不能让鞑子吃饱穿暖的来打咱们!”
“好!前头的一万多鞑子步兵就交给我了!正好可以用他们来试试咱们这些兄弟练兵的成色!”
至于说在行军队伍前充当前锋的那一千多骑兵,以及在队伍两翼往来护卫的千余骑兵,则是被二人忽略了。大战一起,清军与大顺军交手在一处,区区的两千多骑兵起不了什么作用,说不定还会被自己的败兵给冲散。
在二人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大顺军的队列。骑兵、步兵一直蔓延到了山林深处。骑兵大多是头顶铁盔,铁盔下是白色的毡帽用来御寒。身上棉甲、铁甲、蛟龙皮甲不一而足,但是,往往那些军官和老兵骨干们都是身披双层甲胄,棉甲、皮甲外面套着一件南中胸甲,马背上长刀、弓箭、长枪、骨朵等武器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步兵的装备则是整齐简单得多了。一顶八瓣帽儿铁尖盔,一件胸甲套在棉衣外面。火铳兵们整理着自己的子药盒子,检查火石,用通条清理铳管。长枪兵们则是抱着枪杆在那围坐在一处低声说笑着。
“起队!”
随着各营值星官的一声断喝,原本空旷的原野上立刻树立起一片旗帜和兵器的海洋。各营各队的旗帜,将领们的认旗,兵丁手中的长枪火铳,平地生出一片森林一般。
马鹞子王辅臣和独孤寒江的战术其实就是田忌赛马的翻版,用最强的骑兵队伍,去攻击清军最弱的辎重部队。辎重部队被摧毁了,沿途抛弃焚烧的辎重车辆残骸,也就成了隔绝清军后卫精锐骑兵救援的道路。而独孤寒江率领的大顺新军步兵,用来对付那些刚刚不久前还是明军,然后由明军变顺军,从顺军变清军的步兵队伍,则是中驷对下驷。
如果这样的战术安排都不能取胜,那么,明末清初有名的战将马鹞子王辅臣,也就不配为康熙亲手送上一对豹尾枪作为特殊的恩赏来拉拢他了。
独孤寒江的步兵默不作声的向西开拔,王辅臣率领的骑兵则是拉着战马一伍一伍的向东而去。
因为在敌后行军,清军的骑兵为了保证战马有充足的体力应对可能出现的敌情,采取了分段更换任务的方法。那些在队伍前方充当前卫任务的骑兵,行走数十里后,原地停下,等待两翼担任往来游弋的骑兵来接替他们。让这些实际行走里程远远超过前卫骑兵的护卫骑兵有一个休整、恢复体力的时间。
就在两三千骑兵渐次聚集到一处的时候,突然间从队伍的最西端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有李闯兵马拦路!”
担负着前锋差使的甲喇章京阿达海听得手下家奴喜滋滋报来的军情,也是狂笑不止:“这群流贼!胆子好大!也好!本甲喇倒是要好好的谢谢他们这一番美意送来的军功!”
“列阵!”
“换马,围猎的时候到了!”
他军令传下后,立时他手下这千余骑兵汇合结阵,一个牛录一个牛录的汇集,组成了适合骑兵作战的锲形战阵。所有的清兵,也全体跳上身旁战马,从容不迫地整顿起来。
缺少豆料和盐末喂养的游牧民族与渔猎民族的马匹体力略逊中原马匹一筹,所以他们行军多为一人数马。行军时乘骑劣马或是骡马,余下的马匹,则是安放帐篷武器等辎重,作战时换上战马,随时保持马匹体力。
这些清兵久经战阵,虽是长途行军人马困顿,又听闻大股敌军逼来,却是丝毫不乱。
很快他们纷纷换马,组成一个攻守兼备的骑兵战阵。
“巴斯哈!古里布!”
他厉声唤出手下一个个的军官,左右两翼各有一个牛录大约两百余骑兵担任进攻,其中各还有一队巴牙喇兵。他亲自领军负责正面进攻,其中更有两百的重甲骑兵。
此起彼落如狼嚎般的呼哨声四起,随着阿达海调整部署完毕,一队队清骑出阵而来,骑兵开始行动,先是小步慢跑,然后变成小步快跑,紧接着提升速度,随后全速加快马速,数百骑兵皆一片红黄盔甲颜色,铁蹄翻腾中,他们如飓风一般席卷过来。人数虽少,声势不小。
他们越来越快的催动马匹,如风卷残云从三个方向向着独孤寒江的步兵队伍掩杀过来。他们以锲形战阵排布,一个个弧形阵列中,中间凹处都是重甲骑兵,他们手持长枪,个个身披镶铁棉甲,内中应该还有锁子甲,就连身下的战马,也用棉甲罩得只露口鼻。在他们两侧,还布有手持弓矢的轻甲弓手,那些清骑或是欢声怪叫,或是一声不响策马冲来,脸上尽是残忍的味道。
堪堪将战马速度提升起来,行不过二三里,眼前的景象就令阿达海心头一阵寒意袭来!正前方,数个顺军方阵列开,拦住了去路。方阵前设立了拒马枪,密密麻麻的枪尖让人看了便是一阵阵的战栗。拒马枪阵后面,更是一排排的长枪兵,或蹲或站,将矛头指向疾驰而来的骑兵们。
这些还都好办,阿达海也是打了大小数百战的人,见得场面也不少了。但是,最令他慌乱的,是这几个方阵之间放列的那些火炮,远远的从形制上看,应该是大佛郎机和南蛮制造的六磅炮。这些火炮,在这种山地作战最为适用。
火炮两侧,长枪兵后面,则是让所有清兵夜里梦到都要做噩梦的火铳兵!
“该死的流贼!他们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那些南蛮子的战法?”阿达海心中暴怒。
山路崎岖狭窄,大队骑兵无法施展,却正是独孤寒江所率领的步兵列阵施放火铳火炮的大好战场。阿达海正在犹豫,是否将部队暂时后撤,等待一下后面的步兵赶上来,用那些新归顺大清的部队来同这些李闯流贼作战。正在思考犹豫着,对面火光一闪,腾起一道烟雾,一个圆滚滚的铁球直奔清军队伍而来,恶狠狠地打在骑兵队伍当中,铁球蹦蹦跳跳,打得人马血肉横飞,直接滚开一条血路。
清军这个阵势乱哄哄的,又如无头苍蝇般挤成一堆,最好没有的一个大靶子。这火炮一轰过来,立时造成阿达海手下兵马一阵骚动,加上那些受伤兵丁或马匹的嘶叫惨嚎,更严重打击了这些清军骑兵的士气。
阿达海拼命制止手下骚动,他暴喝道:“不得乱动,违令者斩!”
顺军已经开火,只能拼死向前。击破眼前这股顺军步兵的阻击,否则,一旦后退,在山路上被顺军步兵掩杀,人马自相践踏,冲击本军队伍,那样的话,罪过可就大了!
他看得很清楚,对面的顺军按照长枪兵在前,火铳兵居后的阵势列开,面前以拒马枪阵阻挡骑兵,分明就是内心胆怯不敢搏杀!这样的军队,便是有火炮又如何?还不是一冲就溃散?!
“巴图鲁们,跟随本甲喇上前,将那些流贼杀他个片甲不留!流贼营中的辎重财宝子女玉帛,任由你们搬取!”
他挥动着手中沉重的虎牙刀,仰天发出一阵嚎叫,声音惊天动地。随着他的嗥叫声响起,在他周围一片狼嚎般的嗥叫声响起,所有的清兵都是挥舞兵器发出狼嚎般的叫声,千余名骑兵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狼群。
嚎叫声中,这一千多清军骑兵精锐紧紧跟随着一马跃出的阿达海滚滚向前,阿达海的左手紧紧抓着缰绳,右手则是挥舞着他那把重达二十多斤的虎牙刀。他一马当先冲在队列最前面,一名同样身披重甲的家奴擎着他的大旗,紧紧追随身旁,作为引导全军冲击的标志。
甲喇章京亲自冲在最前面,受此鼓舞,那些清兵同样争先恐后跟在后面,前方一色的重甲兵及巴牙喇兵,后面才是轻甲及未披甲旗丁前来。他们密集冲来,己经无所谓队形战阵!火炮在前算什么?拒马枪阵又算什么?火铳排击攒射又算得了什么?咱们八旗满洲勇士又得就是一股血性,就是要以这股威势将对面这股李闯流贼吓倒!
蹄声翻滚,尘土飞扬,大地在铁蹄击打下似乎颤抖。重甲骑兵冲击,果然威势非同小可!
但是,山路狭窄,最多能够容纳十几匹马并排冲击。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点伏击清军,独孤寒江也是仔细看过地形才决定的。此刻的他,冷静的站在军阵之中,手中握着红黄两面指挥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由远而近冲击而来的清军队伍。
“炮手,装填火药!”
“火铳手,检查火石!检查子药!”
随着蹄声越来越响,独孤寒江手下的各营军官们纷纷传下命令,督促手下士兵做好迎敌准备。
“检查子药,检查火石!”
“各炮注意,上霰弹……”
军官们此起彼伏的吆喝着,让那些初临大敌的士兵们做好各自的准备。
“准备完毕。”
“第一列上前,预备,准备射击!”
号令声中,最前列的一排长枪兵立刻就地坐下,为身后的火铳兵们让开射击区域。在他们身后,一排数百支火铳铿锵声响个不停,齐刷刷的从肩头翻下。这些火铳,那都是在北京城中的甲仗库内搜检出来的上好火铳,大多是从南中采办而来的原装南蛮火铳,也有一些是御马监令有司精心打造的精品。前排这几百个火铳兵,手持火铳专心致志瞄准,对准前方滚滚而来的骑兵们。
他们心思沉稳,手更加稳。他们都清楚,自己身前,除了那些拒马枪之外,还有一道虽然不深但是很宽的壕沟,用来阻挡清军骑兵,掩护他们开火射击。但是,比壕沟和拒马枪更加牢靠的防护,则是身前这些手执长枪的兄弟们。
“开炮!”
在炮营营官兴奋的喊叫中,大地剧烈抖动,震耳欲聋的火炮齐射声,四门红夷六磅炮,五门大佛朗机一齐开火。
浓密的火光与烟雾,迅速将拒马枪阵、长枪兵、火铳兵们所笼罩。而在他们面前,宽不过百步长达三百余步的范围之内,都被这九门火炮所发射出的霰弹弹丸所笼罩。
这个范围之内的弹丸密集程度可用弹如雨下来形容。
最明显的成果,便是前面冲来的清军重甲骑兵,不论人马皆被模扫一空,特别他们密集挤得一团,更是好靶子。
火炮一轮齐射后,壕沟前面清军的死人死马顿时堆了一地,内脏残肢,断手断脚更是不计其数。那些疾驰而来的重甲骑兵本来没列什么严整阵列,这样被东一处西一堆的死尸死马一拦阻,速度顿时降了下来,不再具有什么冲锋威势。
不断的有疾驰而来的骑兵被死人死马绊断在地,更将前方堵成一团。还有一些因炮响受惊,或是受伤暴怒的马匹,浑身浴血往四周狂奔,更造成大片混乱。
“火铳兵,上!”
清军的骑兵已经丧失了冲击速度,独孤寒江很是笃定的令长枪兵让开,让火铳兵到第一线,也就是拒马枪后面用炽热的弹丸来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放!”
大顺军的火铳兵听到指挥官命令后,立时对不远处那些或是迟疑着踌躇不前,或是被遍地的死伤人马阻挡而前进缓慢的清军骑兵扣动板机。爆豆般的火铳声响起,在方才火炮几轮轰击后,战阵前面,又腾出一片浓密而狭长的硝烟地带。
人叫马嘶声中,射人先射马这个道理被大顺军的火铳兵们很好的贯彻执行了。本来嘛!战马目标大,打倒了战马,马背上的骑手也就跟着倒下来了。随着火铳声不断响起,不停的有清军骑兵人马中弹扑倒在地,不断有马背上的骑手被摔了个狗吃屎,随后这些人多被滚滚而来的骑兵踏成肉泥。
“放!”
几轮火铳射击后,清军骑兵们愕然发现,刚才还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冲在前面的甲喇章京阿达海大人,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有人眼神尖锐,隐约的发现,甲喇大人的战马已经只剩下了半截身子,另有一条大腿兀自还在马镫之中。
短时间内,如此巨大的伤亡,连甲喇章京大人都阵亡了。这对清军骑兵的士气打击是巨大的。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带头,在巨大恐惧的笼罩下,剩余的清军骑兵们拨转马头,向着来路狠狠的抽打着胯下的战马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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