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氏在荣喜阁里越来越少出风头了,每回在谢老夫人跟前问安时,除了照常的对答,竟不再像往常那样挖空心思的去阿谀奉承,甚至时常有些心不在焉。
谢老夫人大抵是知道她的心思,也没说什么——
先前应春刚进了棠梨院的时候,谢老夫人还略有兴致,想着叫谢缜恢复点生机,谁知道风水一转,原先送给长子的瘦马,转眼就进了老二的怀里。偏偏谢缜那里浑不在意,说给就给,谢纡又把瘦马当个宝贝,你情我愿的房里事,谢老夫人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此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谢老太爷有意安排,老夫人如今对三房的隋氏是愈发的青睐了。
这隋氏出身不算太高,性情温和而不软弱,进府这么多年,膝下只有谢珮一女,夫妻俩却是感情融洽,一家三口在院中独成天地,其乐陶陶。如今谢老夫人让她学管家的事情,有时候还帮着岳氏做些应酬往来之事,虽然才上手不久,倒是颇为妥帖。
谢璇对这位三婶的印象不坏,乐得看她执掌家事,只专注于春竹院中。
春竹院瞧着还是风平浪静的,岳氏没再有任何闹腾,应春也似乎安守本分,至少跟岳氏和那边的姨娘没起过任何冲突。
然而据田妈妈送来的消息,谢纡自得了应春之后便有乐不思蜀之态,每日里从衙署回来便到安置应春的小院里去,有时候甚至连衙署都不去了,一腻就是一整天,为了这个,夫妻俩似乎还起过口角。
这种消息田妈妈不敢对谢璇这个姑娘家直说,只能托芳洲的口隐晦转达。
谢璇这些天都没见过应春,闻之欣慰,不过这也只是个小把戏,应春虽能媚色惑人,叫二房自乱阵脚,暂时没精力把主意打到棠梨院里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何况谢璇跟应春也没什么深交,这回她借卖身契来换棠梨院的清净,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以应春这么快就俘获谢纡的手段,她这会儿在春竹院里正自顺畅,焉知他日拿回卖身契后,应春不会倒戈?
谢璇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应春身上,就只能继续盯着岳氏。
便在这时,外头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件事情还是跟狗有关。
时下京城的纨绔子弟们闲时取乐,有斗鸡斗蟋蟀的,有斗伶人歌伎的,还有不少人喜欢斗狗。
受马球之风的影响,京城但凡有些家底子的纨绔们,大多会骑马,虽然自身射猎的技艺不怎么样,却也时常带着家丁们外出狩猎,无非是图个热闹,摆个威风。而狩猎时最常带着的,便是猎犬。
狩猎时所带猎犬的好坏,也成了许多纨绔攀比的内容。
当朝首辅郭舍膝下两子,长子郭晋宗素有霸王之名,最喜欢的便是狩猎。据说他府里养着的猎犬有二十多条,每一条都是上等,牵出去格外威风。
这一日郭霸王心血来潮,便又约了一群朋友,带着家丁们出城狩猎,却未料猎得正高兴时,遇到了另一伙外出打猎的——工部尚书之子齐泯、庆国公府二房的独自许少怀等。
齐泯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向看不惯郭晋宗的猖狂,两伙人碰到一处,暗地里便较劲起来,比谁的猎物多,也比谁的猎犬厉害。
后来齐泯略胜一筹,便牵着自家的猎犬在郭晋宗跟前耀武扬威的一番,谁知道郭晋宗恼羞成怒,竟喝令家丁将所有的猎犬放出来,郭家十几只猎犬围着齐泯的爱犬,当场撕咬得鲜血淋漓。
齐泯大怒,当时就要跟郭晋宗打起来,好在周围几个朋友劝住了。
这事情当时虽然没闹开,齐泯那里却一直怀恨,必要报了此仇。趁着当夜众人在野外休息的时候,齐泯便安排人将郭晋宗最心爱的猎犬偷偷拐出来,一箭射死在当场,而后架起一堆篝火,撒上调料烤着吃了。
郭晋宗得知爱犬失踪,循着踪迹找来的时候,那只威风灵敏的猎犬已经被吃得只剩下半副身子和一堆骨头,质问之下,齐泯一脸无辜,说这狗半夜里乱跑,没人认得是哪来的,便给当成野犬,宰了吃了。
这般恶气,郭晋宗哪里肯受,当下两伙人便打起来,各自为爱犬报仇。
同行的一众朋友忙赶来劝架,夜色里两方打得凶狠,郭晋宗和齐泯这两个惹事的头子倒是只受了点皮肉伤,却把个文弱的许少怀打了个半死——据说是一石头砸在脑袋上血流如注,当下就瘫倒在地了。
许少怀跟谢珺的夫君许少留一样,都是文人,这回跟着出来打猎凑热闹,怎么都没想到还会有这风波。
他是个斯文人,平常没打过架,当时只想着劝回齐泯,却未料祸从天降,一块大石头将脑袋砸出了个窟窿。
等齐泯等人手忙脚乱的将许少怀送回城里的时候,他已是血流过多一命呜呼了。
次日这件事便传得沸沸扬扬,庆国公府本就人丁单薄,这许少怀乃是府中许二爷膝下的独子,如今飞来横祸被人给打死了,许二爷哪里肯依?当下便将涉事的人都找了个齐全,一直诉状递到衙门去,要郭晋宗那该死的恶霸偿命,因为是打群架,一怒之下,便把跟郭晋宗一起的那些人也都写了进去。
这些事原本跟恒国公府没什么关系,但案子一开始审理,挨个提审的时候,谢老太爷才知道,谢纡膝下的宝贝儿子谢泽竟然也在其中!
而且谢泽竟还是跟郭晋宗那兔崽子是一伙的!
谢老太爷这一怒可是非同小可。
他跟郭舍之间的过节,府中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三个儿子又怎会一无所知,这般情形下,谢纡竟然还放任谢泽去跟郭舍那个混账儿子鬼混?之前谢泽带着那獒犬进门,是不是也于此有关?
而在另一边,谢家既已跟庆国公府联姻,如今许家有了丧事,谢家自然得去参加。许家死的是一个嫡亲的孙子,是如今当家掌权许二夫人的独生子,如今谢泽竟是跟打死许少怀的那些恶霸一路,许家会怎么想?
谢珺才嫁进去不久,许二夫人的影响力依旧渗透在庆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往后她的处境将会有多艰难?
而谢家,又该用怎样的面目再去谈两姓之好?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韩玠每常有空时就喜欢往谢老太爷那里去,爷孙俩闲谈之间,有时候也会出去外面逛逛。韩玠既然是有意安排,谢老太爷便会不时“撞见”谢纡与人的交往。这期间有老太爷看得上眼的,也有老太爷瞧不上眼的——譬如那些唯郭舍马首是瞻的马屁精。
谢老太爷之前也曾提点过谢纡,谢纡也保证自己会老老实实做官,不去做结党营私的事情,可如今,他非但没切断联系,就连谢泽都跟郭舍的混账儿子在一处了?
诸般因素交加,谢老太爷这一怒可是非同小可,当下便将谢纡和谢泽叫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光臭骂还不够,谢泽虽然没有直接打死许少怀,但他既然是跟郭晋宗一起出现,许家痛失爱子,难保不会迁怒。老太爷这些年对谢珺花了不少心思,一心指望着谢珺将来做庆国公府的当家少夫人,自然不愿意宝贝孙女被谢泽这么个糊涂东西连累,赶在许少怀办丧事之前,亲自带着谢泽和岳氏上门赔罪去了。
赔罪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二房父子在谢老太爷心里的地位,已然一落千丈。
因为这件事情,整个中秋都没过好。
外头的食狗案闹得沸沸扬扬,谢璇这里自然也不会闲着。
从得知岳氏想把谢玥塞到越王身边的那一天开始,谢璇便有了筹划——先前罗氏指使罗雄杀人、在谢澹的饮食里投乌头之毒,虽然并没将岳氏牵扯进来,但是或明或暗的谢老太爷都会有所察觉,只是没有发作而已。
如今二房一家子跟郭舍的来往已经翻到台面上,深深触动谢老太爷的逆鳞,如果他知道岳氏还想继续害谢玥,甚至还是跟越王有所勾结,他当如何反应?
于是在一片兵荒马乱里,谢璇借着中秋才过,时节嬗递的名头,请求去外面买些成衣和银饰,老夫人倒是答应了。
*
银楼里还是热闹如常,因为岳氏那里困于应春和谢泽的事情,今日便是隋氏带着出门。谢珊和谢玖自然没心情出来,于是就只有谢璇、谢玥和谢珮前来。
谢玥尚且沉浸在丧母之痛,哪怕面对着满目琳琅的首饰,也没有多少的兴致。谢珮倒是挺有兴致,因为是跟在隋氏身边,便也不那么拘谨,跟谢璇一处,正好帮着各自挑选。
宝香楼上下共有三层,谢玥只逛了一少半边有些闷闷不乐的。
兴致寥寥的扫过种种首饰,意兴索然之间,谢玥似乎瞧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人。
她瞧了片刻才想起来那似乎是二婶子岳氏身边的妈妈,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是当年岳氏的陪嫁。她这会儿怀里抱着个漆金的盒子,正慢慢的往楼梯下面走,见到谢玥的时候,便笑盈盈的朝她走了过来。
“五姑娘。”田妈妈左右一瞧,除了谢玥的贴身丫鬟,没见着其他熟人,便问道:“姑娘一个人来的?”
“跟着三婶过来。”谢玥对这位妈妈也没多少热情,只是碍着是岳氏身边的 ,便勉强笑了笑。
田妈妈便道:“可真是巧,老奴正好取了样东西,打算回去送给姑娘的,没想到姑娘恰巧也来了这里。”说着,有意无意的将那漆金的盒子往前送了送。这盒子以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纹理色泽均是上等,四周漆金绘饰,十分精致。
谢玥有些意外,“送我什么东西?”
田妈妈便左右瞧了瞧,低声道:“姑娘既然来了,咱们去楼上说?”
谢玥上回在这里碰见了越王,其后又画了好几回大饼,谢玥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左右一瞧,朝小丫鬟吩咐道:“我身子不适,去楼上歇歇,你告诉三夫人,叫她不必担心。”
说完,便跟着田妈妈上了楼梯。
二楼有不少雅间,田妈妈带着谢玥进了其中一处,像是有意避开人似的,带着谢玥到了纱屏后面,将那盒子往桌上一摆,开了铜锁,里面竟是几支极好的首饰,纯金打造的风味长簪,中间镶嵌红蓝两色宝石,因为是新做出来的,金子和宝石的成色都极好,往桌上一摆,华丽无比。
谢玥呆了一呆,伸手触碰那上头的宝石,有些诧异,“妈妈这是?”
“这是越王殿下选的,说这簪子正陪你的容貌风采。姑娘也知道老奴是常跟着二夫人出入的,今儿来此取东西,恰好碰见越王殿下,他就给了这个。”田妈妈信口开河。
谢玥先是一惊,随即脸上一红,低声道:“妈妈也知道了?”
——她所盘算的这件事就只岳氏知情,如今田妈妈既然提到了,可见她是岳氏的心腹,倒不必顾虑。
“姑娘害羞什么,越王殿下有这个意思,那是姑娘的福气,可喜可贺的事情。”田妈妈请谢玥在椅子上坐着,她在旁侍立,态度是管事妈妈中少有的恭敬,“五姑娘天生丽质,若是能进了越王殿下那里,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算来也是我们二夫人菩萨心肠,瞧五姑娘小小年纪就没了依靠,唉……”
田妈妈一叹气,谢玥的眼圈就红了,“我知道二婶子对我好,这府里除了我娘,就只有二婶子对我好了。这事情如果成了,将来我必定报答二夫人,也要报答妈妈。”
“姑娘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们夫人也是心疼姑娘罢了。我虽是个下人,也盼着姑娘能飞黄腾达呢,只可惜府里还没人帮姑娘打算,唉。”
谢玥抿了抿唇,“老夫人不许我收越王殿下的东西,可是……”她并不知道谢老太爷跟郭舍、越王之间的过节,只觉得满腹苦怨,那些事儿隐藏在心里,除了对岳氏,连对身旁的妈妈们都没说过几句。
最近岳氏事忙,几乎无暇顾及谢玥,谢玥满腹的苦水忍耐至今,听着田妈妈的温和言语,眼泪便滑了下来,“这府里就只有二婶子对我好,老夫人不许又怎么样,她们都见不得我好,我偏要争一口气,叫她们瞧瞧!”
田妈妈便忙帮她拭泪。
两人这头说着,另一头谢璇则带着隋氏和谢珮上了楼梯。
谢玥身子不舒服,谢璇这个当妹妹的自然该关怀啊,隋氏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于是带了谢珮,上楼来找谢玥。
几个人一路找过去,到得一处雅间跟前,谢璇探头一瞧,便立在那儿不动了。旁边隋氏瞧见了,便道:“找到了?”
谢璇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抬头时语气疑惑,低声道:“五姐姐在跟一个老妈妈说话,三婶子,我听着似乎不太对,像是……提到了越王。”
隋氏微感诧异,掀起帘子往里一瞧,就见那两人藏在纱屏背后,影影绰绰的,声音断续。她往里走了两步,便能听见田妈妈的声音——
“……咱们夫人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姑娘只需去了那儿,就能见到越王。越王对姑娘有意,只要姑娘也愿意,他必定会派人往咱们府上来的,到时候就算老夫人不乐意,难道还敢违拗不成?”
“这样自然是好的,二婶子处处为我打算,我实在是感激……”谢玥声音一哽,拿起帕子擦拭眼泪。
田妈妈就又低声道:“只是姑娘千万别跟旁人说,万一叫老夫人知道,不许你出门,这事儿就算是黄了。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往后再要找这样的好事,怕是一辈子都难……”她抬起头来,瞧见纱屏后的身影时,话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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