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门外,清净如常。
高阳郡主不喜靡费奢华,陶从时也是个随和的人,这座府邸在周围几座富贵宅院的衬托下,略微显得单调。夏日正午的阳光略微刺眼,两座石狮子顶着烈日蹲在那里,门房在阴凉处坐着,比起其他府外躬身侍立的架势,显得随意。
谢缜在城外随便吃了点东西果脯,一整个晚上的颓丧反思,此时便显得蔫头耷脑。
门房瞧见有人过来,连忙小跑着迎过去,帮着接住了缰绳,待看清了谢缜那张脸的时候,年轻的小厮一愣,随即转头道:“黄伯,像是恒国公府的谢大人。”
——他虽只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也晓得这府里跟恒国公府的恩怨,也从老一辈人口中听过陶从时对谢缜的鄙弃。据说以前谢缜来过几回,都被陶从时不顾形象的拿着大棍子打了出去,从此谢缜不敢轻易上门,陶家的门房对他也是避之不及。
而在此时,谢缜这般出现在门前……
小厮犹豫着瞧了黄伯一眼,黄伯便叹息道:“叫人进去通报。”
过不多时,通报的小厮去而复返,带来的却是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口讯——陶从时居然让人带谢缜进去?
毕竟对方是恒国公府的人,即便跟自家主人有过节,那也不是区区门房能够得罪的,黄伯不敢怠慢,一面叫人牵好马匹,一面躬身请他入内。
谢缜一宿未睡,头脑有些昏昏然,跟着走进陶府,那人并未引着他去客厅,转而绕过影壁,踏上西面的一条小路,弯弯绕绕的走了半天之后,竟到了陶府的后园。
而后园的垂花洞门外,陶从时一身家常长衫,正负手在那里等他。
他抬头睇向谢缜,夹杂着几分嘲弄,道:“请。”
谢缜原本还想着陶从时会继续拿大棒子招呼他,这一路可是硬着头皮走来的,此时见他并未阻拦,反倒觉得意外,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或许是自己的悔改令对方有所改观,于是看到一丝希望。
然而未等他唇角的笑意挑起,待看到园内漫步的两人时,谢缜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盛夏的陶府花园里浓荫覆地,陶氏一身修长的道袍,身姿窈窕如旧。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是极精干的打扮,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两人漫步在绿荫小径上,不见亲密,也不见疏离。
那中年男子的背影挺拔高壮,即便已有多年未见,谢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宋远,当朝排得上号的名将,年过三十而未娶,从少年时开始,哪怕陶氏曾嫁作人妇,也一心一意只系着陶家青青。这是藏在谢缜心底的一根刺,深藏了十余年,未能溃烂,却越戳越深。
当年的宋远和谢缜可以说是京城中文武并蒂的俊才,谢缜以才华扬名,宋远则是武事精通,十八岁时就曾击退东海水师,也曾是京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谢缜出身公府,文雅风流,一篇文章出来,轻易撩动无数芳心。相较之下,常常往来海上的宋远则稍稍逊色,毕竟闺秀们看得到谢缜的锦绣文章,却瞧不见宋远率军杀敌的风采,况女儿家心性柔和,大多喜欢温和谦雅的男子。
陶氏是太傅之女,自幼受家学熏陶,天性便会亲近文人,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的谢缜便知道宋远深藏着的心思,在娶得美人归后,一度曾觉扬眉吐气,远胜宋远。
然而十年过去,美人得而复失,当年的文雅才俊已显颓废,如日头过了中天,渐渐沉沦无名,甚至有时候被人视作笑谈。而英勇小将却变得愈发沉稳,久经战场号令水师,身上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威仪,端端正正的往那里一站,便叫人心生敬畏。
刺目的阳光已被层叠的枝叶滤去,谢缜看向缓行慢谈的两人,却还是觉得刺眼无比。
“宋将军是昨晚连夜赶来的。”陶从时在旁边淡然开口,“珺儿昨天大婚,青青暂居府中,今日故人相逢,正可一叙。”
谢缜只觉得喉咙里发干,像是有火苗在熏烤一样,“她昨天,也在这里?”
陶从时唇角动了动,并未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她在玄妙观里很清净,谢缜,往事已矣,紧抓着不放只是徒劳无功。”
“那宋远呢?”
“他不像你。”陶从时并没打算让谢缜久呆,叫他看完了这场景,便伸了伸手,做出逐客的姿态。曾经也是把酒论诗的少年好友,却在那一场婚变之后,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途,如今两人之间,就只有冷淡疏漠。
两人气氛冷滞的往回走,谢缜眼睛盯着路面,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却还是刚才那副场景——那样平和,仿佛只是阔别多年的老友重聚,而他则像个局外之人,突兀的矗立在那里,永远无法靠近。
“青青她……”谢缜艰难的开口,拳头不自觉的握起,“打算跟了宋远么?”
“哈!”陶从时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一声嗤笑之后,仿佛看笑话一样瞧着谢缜,“十年过去,原来你还不明白当初曾是怎样的伤害?宋将军十年如一日,青青如果想跟了他,又怎会在观中等到今日?”
“那她?”谢缜声音一顿,却又无比清醒的意识到,陶氏即便不会嫁给宋远,那也绝不可能再跟了他。
陶从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谢缜。
已经有十年了,他面对谢缜的时候除了大棒子就是冷言冷语,还是第一次认真的解答,“谢缜,枉费你自负才华,原来还是不明白这道理。当年她离开贵府,不止为感情消逝,还是为信念崩塌,不管是你,抑或宋远,你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她还愿意轻易去碰?”
——少女时天真烂漫,轻易陷入谢缜温情的泥沼,以为两情相悦,心意笃定,就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为这世上即便有许多的不如意,却至少有他能陪着走过所有的坎坷风雨。那样盲目而坚定,仿佛两人的感情如玉石牢固,永不可破。
然而忽然有一天,昔日的温存在一夕间崩塌,曾以为牢不可破的感情,原来经不住半点考验——只需要一个女人和一壶酒,他便可以背弃誓言和承诺,背弃曾经的美好,和往后几十年的时光。
心痛之余,扪心自问,才发现曾盲目而执着坚信的东西,不过镜花水月。
没有什么坚不可摧,感情尤其脆弱。
那时的陶青青是何等痛苦茫然,恐怕只有陶从时这个做兄长的能体味一二。如果陶青青足够理性,足够会权衡利弊,那么她还是恒国公府的正头夫人,外面那个女人无非一朵野花,即便进了府中,也只能在主母手中祈怜讨生活,甚至谢缜也会因此觉得愧疚,让她的地位更加稳固超然。
然而陶青青从来就不是那样的女人,自幼被父兄捧在掌心里,她只寻求本心,而不权衡利弊。谢缜构织的信念已然崩塌,曾深信不疑的东西变得面目可憎,茫然之下,她只能遁入道门,寻求解脱。
然后在十年的时光里,慢慢拨开迷障,看清前路。
即便此时已是骨肉疏离,物是人非。
谢缜顶着烈日站在那里,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远处陶氏引着宋远往客厅而行,朝这边瞧了一眼,冲着陶从时点一点头,全然无视了倏然紧张起来的谢缜。
玉步摇动,隐入假山之后,谢缜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险些踉跄着栽倒在地。
眼前迷雾散开,谢缜终于发现,他是彻底的失去了陶氏。
为十年前的天翻地覆,为如今的相逢陌路。
陶氏继续留在玄妙观也好,与宋远往来笑谈也好,那一切,都不再跟他有任何关系。
*
谢璇觉得最近谢缜是愈发沉默了,除了照常往衙署之外,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在书房里呆着。每日查完谢澹和谢泽的功课,回到棠梨院里跟女儿待上一会儿,他便将屋门紧闭,不像从前那样去紫菱阁中流连,也不再频繁的去玄妙观中,甚至连买酒寻醉的迹象也没有了。
时间长了,谢璇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快要遁入道门——
比如某一天,她破天荒的发现谢缜居然捧了一本道家典籍。
然而这些事情谢璇并不关心,在谢珺大婚的喜庆氛围渐渐淡去后,她终于等到了罗氏的消息。
在半梦半醒的五更天,府中响起了报丧的云板声,随后便是罗氏的死讯,从正月里至今,足足四个月的时间,她因重病缠身而单独在荣喜阁后头的小院里休养,拖延至今,终至无药可救。
谢璇这里倒是没什么,谢玥那里却是如同天塌地陷,嚎哭至晕厥。
丧事进行得水波不惊,除了谢玥和谢泽格外伤心之外,其他人依礼致哀,并没什么大的动静。罗氏毕竟是棠梨院里的主母,谢珺回府举哀,谢璇和谢澹也得服丧,姐弟俩与罗氏没半点感情,整个丧事下来,半滴眼泪都没掉。
一场丧事折腾下来,谢璇虽累了两天,在罗氏送丧之后,心里却格外轻松。
这一日她如常的去谢澹那里,因为有谢珺的恳求在,谢老太爷对她就算未必上心,却也会不时的召她过去与谢澹玩耍,培养姐弟感情之余,也会指点一二。这一日恰好韩玠也在老太爷处,陪着老爷子解了闷,便到谢澹的住处来,指点他习武的事情。
谢澹对这件事兴致高昂,读书之余有空就去练习,虽说起步得晚,整个人都精神头却与先前完全不同,蹦蹦跳跳的,朝气蓬勃。
谢璇就在檐下的躺椅上坐着看他习武,眼睛里全是欣慰。
待得韩玠指点完了,谢澹自去旁边练习,韩玠便也踱步到檐下,站在她的身旁。
自打那一晚唐突的亲吻之后,谢璇其实见过韩玠两次,都是在罗氏的婚礼上,那时候人多眼杂,两人并未说过话。此时单独相对,难免有些尴尬。不过两人见面的机会有限,谢璇也没时间浪费在这些情绪上,只是淡定的看向韩玠,“前两天的丧礼上见到了清虚真人,她似乎精神头不错?”
“近来像是又捞了几笔,她自然高兴。”韩玠挺立在漆柱旁,道:“这件事不出年底就会有结果,璇璇,我会杀了她,你介意么?”
“杀了她?”谢璇倒是一怔,随即道:“若她真的是为越王敛财,助纣为虐,能斩断这条财路,不算坏事。”
韩玠便点了点头,“另外有件事,你得当心。”
谢璇抬头,正好对上韩玠的目光,隐藏品尝出几分冷峻。
“关于越王的。”韩玠瞅一眼十几步外心无旁骛的谢澹,他耳力目力皆佳,晓得附近没有人,便凑近了些许,低声道:“越王有一项癖好,不为外人所知,府上的二夫人极力撮合他和谢玥,怕是也与此有关——越王他,喜欢玩弄少女。”
他刻意咬重了“玩弄”二字,登时叫谢璇心里一跳。
她毕竟曾为人妇,晓得这两个字里的含义,有些惊疑的抬头,像是问询。
韩玠低头看着她,补充道:“他贵为王爷,玩弄一两个民女自然是轻而易举,以前做的隐蔽,也没人知晓。如今他胃口大开,兴许是想碰个新的,比如平日里金尊玉贵的女孩子。”
“我明白了。”谢璇仓促的打断她,忍不住捏紧了手帕。
越王自幼生活在冷宫中,那里可以算是皇宫里最龌龊低贱的地方,老太监宫女们的欺凌下,恐怕早已见惯肮脏险恶。后来他又在皇后的刀斧下提心吊胆,在铁勒的群狼中战战兢兢,三十年的压抑伪装,他的心理早已扭曲,前世那样执着于复仇,此时哪怕做出再丑恶的事情,谢璇都不会觉得诧异。
只是这种事情毕竟龌龊,况又牵涉到谢府,便愈发叫人心惊。
她稍稍缓了缓,才算是平复的心绪,抬头道:“二夫人得知这件事情,想要用谢玥去讨好是不是?反正咱们这些孩子,在她眼里不过是棋子而已。”
“应是如此。”韩玠见谢澹那里停下来看他,便过去指点了会儿,回来时瞬时坐在谢璇旁边的朱栏上,“想明白其中利害了么?”
“二夫人做事向来喜欢一箭双雕,如果她真的得逞,谢玥被越王糟践,这种丑事不可能宣扬,按照老夫人的性子,也许会压下来,甚至将谢玥送入越王府中。而这将会成为把柄,叫恒国公府乖乖的任人摆布,她便能从越王那里讨得利益。”
“这只是一种可能。”韩玠一手撑着栏杆,依稀现出往常懒洋洋的模样,眼神却是锋利的,像是能直刺入人心,洞悉一切,“璇璇,你们二夫人盯着的是爵位,她的目标,不止是去用要挟的手段去摆布谁,最终还是在爵位承袭上,让她能名正言顺的支配整个谢府。”
他这般一提醒,谢璇倒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
如果谢玥不幸被糟蹋,谢缜这里不是隐忍而是反抗呢?
以谢缜之力对上越王,哪里还有生还的道理?
想到这个,谢璇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可怕的并不是岳氏的这个手段阴谋,毕竟这是可以化解避免的,真正叫她害怕的,是岳氏的居心。为了一个爵位,她可以害谢澹,害谢玥,没有任何收敛和顾忌,即便这次能叫谢玥幸免于难,不让棠梨院与越王起冲突,谁能保证岳氏不会有旁的手段?
那样一个狠毒伪善的大活人,只要不彻底斩断她的念想,便会有千百种手段使出来,那才是真正防不胜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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