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荷花盛开的时节,照顾了姬璇真十几年的余嬷嬷也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在当年侍奉的晏夫人故去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后来进了与冷宫无异的清辰宫,终日操劳,更是迅速衰败下去,为了旧主留下的小公主才勉强支撑至今,却到底是没能捱过这个夏天。
余嬷嬷一生没有子女,而按照当时的风俗,这样无儿无女之人在死后也无法得享香火,若按民间的说法,便是死了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然而深宫里的女人大多如此,有太多鲜活的生命被深深的宫墙吞噬,枯萎凋零在这一片狭小的天地之中。
叶争流找到姬璇真的时候,她正坐在清辰宫后面的石阶上,无端透出几分寥落的意味来。
她已经快到及笄的年纪,身上仍然残留着当年那个女童的影子,却在时光的雕琢下长成了少女的模样,乌发、雪肤、红唇,那是直击心扉的美,却因过于冷淡的气质,显出几分孤傲的姿态来,如同雪中红梅,既清且艳。
姬璇真望着天边蔓延的火烧云,眼神沉静。这个年纪的少女往往是鲜丽活泼的,喜恶都摆在脸上,教人一目了然的看出情绪;而她却展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很难让人猜出这个清艳绝伦的少女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叶争流毕竟不是旁人,他凝视了少女整整六年的时光,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手把手的教她读书写字,从她八岁开始所有的生命轨迹都有这个人的影响,他对姬璇真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世人想象的范围。
叶争流静静的坐到了她身旁,这对皇族而言本来是一个极不符礼仪的举动,他却一点也没有在意,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大抵是在姬璇真出现的时候,别的一切事情也就不再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秀丽的侧颜上:“还在为余嬷嬷伤心吗?”
姬璇真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这笑容转瞬即逝,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意思,似乎仅仅只是为了笑而笑:“不光是为了余嬷嬷。”
她的语声里难得的露出一丝茫然:“我只是在想,以后的我会不会也像余嬷嬷一样,一辈子活在深宫之中,目中所见也只有这一方狭窄天地,等到年老死去,世间便再没有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
叶争流着实怔了怔,他素日里接触到的这个年纪的泰京贵女,所思所想无非是华服丽饰,抑或寻到如意郎君,其中那位备受晋帝宠爱的九公主更是鲜艳明媚,纵情恣意,从未有谁告诉过他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种思想与姬璇真从小到大的经历不无关系。她出生时其母便血崩而死,随即就被生父厌弃,在荒芜冷清的清辰宫里长大,如果没有意外,数十年后她也会像余嬷嬷这样安静的死去,至死人们也不会想起晋国原来还有一位十二公主。
然而她的生命中偏偏就出现了一个意外,打从八岁时遇到叶争流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奇异的逆转,叶争流打破了那个桎梏住她的狭小空间,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展现在她面前。
她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好奇,甚至从骨子里就觉得,这深深宫墙不应是归宿,而外界广袤无垠的天地才应该是自己真正属于的地方。
这个想法自产生以来就深深的根植于她的脑海中,迅速发展成参天大树,令她生出一种迫切的渴望,想要离开这座宫廷。然而理智又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即使再不受重视,她也是晋国的十二公主,剪不断的联系让她无可奈何的被束缚于此。
于是那张清艳绝伦的面容上便流露出了一种不可解的寥落来,仿佛一支开在庭院中孤芳自赏的花。
叶争流是见不得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露出这样的神情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出了让对方开心的法子来:“三日之后,我带你去宫外看一看。”
说话时,他极其自然的将姬璇真额前的一缕碎发梳理到耳后,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过于亲昵的距离,而少女竟然也不曾发现丝毫异常。
大抵一件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就无法再教人感到诧异,正如过去的六年间,叶争流将当年那个小姑娘笼在羽翼之下,并在潜移默化之中互相适应了对方的存在,他无法将这种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切都是基于一种不能轻易宣诸于口的感情。
姬璇真听到这一句话,星眸瞬间亮了起来,她的唇边终于露出了真真切切的微笑,像一簇小小的萤火,一直燃进了叶争流的心脏。
想要把一个深宫之人带到外界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只要叶争流说出口,她就全然不曾怀疑。毕竟青年从未做过食言之事,她信任对方,就如同信任自己。
叶争流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三日后的傍晚,他无声无息的将姬璇真带出了宫门,二人乘坐的马车一路上不疾不徐的驶向城西,在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了下来。
姬璇真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便一直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此时她已经换上了平民女子的衣饰,又用帷帽挡住了过于醒目的容颜,便挡住了许多窥探的目光。
出乎意料的是,叶争流首先带她去的是一间馄钝铺,这里的店面并不算大,却十分干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笑眯眯的将一碗馄饨送到客人的桌上。
叶争流的模样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十分熟稔的对那老者道:“老丈,劳烦来两碗馄钝。”
那老者一边应下,手上一边将馄饨放进锅里,不一会儿便将两只热气腾腾的大碗端到了叶争流和姬璇真面前。
白皮的馄饨和青色的葱花,两种颜色搭配的异常清爽,让人瞧上去便食指大动,姬璇真从未吃过这种民间吃食,好奇的夹起一个就要往口中送,却被叶争流拦了下来。
“小心烫。”他的语气十分寻常,却又能从举动中看出那不曾掩饰的关心。
叶争流向那老丈多要了一副碗筷,将姬璇真那一份馄饨夹了几个放到空碗里,好让它凉的更快些。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开始向自己的那份动筷。
馄饨入口的滋味十分鲜美,那股暖意从胸腔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说不清究竟是因为馄饨本身,抑或是其他的某种东西。
吃完之后,叶争流付了银钱,正要带着姬璇真离开,那慈眉善目的老丈却笑眯眯的对他说了一句:“今日可是七夕,附近还有灯会,不妨带着小娘子到灯会一观。”
老者说话时并未掩饰音量,姬璇真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愕然的望向了叶争流。
她自幼生活在宫中,之前年纪又小,自然与七夕这等节日毫无牵连,若不是听到这老丈之言,她还真未想起原来今日竟是七夕。
叶争流也没想到会被老丈挑明,他当日和姬璇真说出三日之后时,确实不曾想到正巧是七夕;可在他发现之后,那份心思便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不是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相反,无论是当年的永安王世子,还是今日身处异国的质子,叶争流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眼下并不是表露心意的时候。
没有人比叶争流更明白,数年之内,晋楚两国必然会再一次爆发战争,到那时他的位置也会变得无比尴尬,晋国想置他于死地不说,即便是楚国也不见得会希望这位昔日被寄予厚望的世子归来。
而姬璇真作为被忽视冷落的晋室公主,若在世人眼中与他毫无关联,倒多半能够保全,相反,一旦她被贴上与他国质子过从甚密的标签,就会遭到池鱼之殃。
所以叶争流原本是不想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心意的,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到底是将心思泄露了出来。
然而此刻二人却默契的对此闭口不谈,随着人流走到了灯会中。
七夕本就是年轻男女相约的节日,随处可见精心装扮的少女与情郎相携而行,年轻鲜妍的面容上是明媚的笑意,手上则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温暖的淡黄色光芒汇聚成一条起伏的灯海,将整个泰京都映照成了一片不夜天。
叶争流转头望向姬璇真,少女精致的侧颜在灯火中显得格外柔和,将平日过于清傲的气质毫不突兀的转变成了难得的婉约,如同水中徐徐开放的睡莲,静谧而又芬芳。
叶争流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的捏了一下,他英俊到近乎锋锐的轮廓也情不自禁的和缓下来,对姬璇真道:“在此等我片刻。”
他去的极快,一转眼就提了盏莲花灯过来,极其自然的递给了姬璇真。
七夕节有这样一个传说,当少女将花灯放入河中时,她许下的愿望也会成真,而当姬璇真将这盏莲花灯放入水中,转身向叶争流展颜一笑时,仿佛时光也在此刻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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