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南宫宇峰递过来的茶水,其实席翠心里也在打鼓。她这么做只是在打赌,赌南宫宇峰能容忍自己的程度,以此来判断他们之间有无平等交谈的可能。
南宫宇峰的表现无疑是让她很满意的,她今日都已经撒泼耍赖到这般田地了,南宫宇峰的眼里没有半点厌恶,甚至还能感到明显的心疼与不忍。
想到这些,席翠的心里忽然一软。
见她捧着茶杯却不往嘴边送,南宫宇峰有些着急了,他还等着席翠喝完水说正经事呢。于是催促道,“应该不烫口了吧,你怎么不喝?”
听他这么说,席翠干脆放下茶杯,“你可是着急了?若是着急便回去好了,反正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你说呢。”
“你……”南宫宇峰这回真的生气了,“你是在耍我吗?”
“这样就生气了?想想你今日对我所做之事,我又该如何?”席翠取出一个新的茶杯,给他倒上一杯,放到他面前,“我们喝了这杯茶,从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彻底揭过可好?今日我们就此抛开过去种种恩怨,就站在我们此刻所处的身份立场,还有我们将要做的事好好的谈谈清楚。”
“把话说清楚!”这回轮到南宫宇峰心里打鼓了,席翠现在的样子让他竟然心生敬畏,这不可能!就算是母妃他都不曾有这种感觉,一定是错觉!明明就在一盏茶之前她在自己眼里还孩子一般。
席翠抿抿嘴唇,摇摇头用顿顿的鼻音笑道,“你看,我只是试着跟你平等的交谈,你立刻就变成这样一幅样子。你说你不知道该如何待我,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她说这样的话,南宫宇峰不以为然。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年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高高在上的习惯,早已让他将俯视他人培养成一种本能。平等的交谈?在他的生活中平等这个词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就算是他与礼王府其他孩子之间都不曾有过。嫡庶有别,尊卑有分,这才是理所当然的规矩。现在席翠说什么平等?她居然用这个词要求他?
南宫宇峰看着眼前的席翠,月光如霜均匀的铺满了席翠的容颜,黛眉朱唇看上去越发的青黛而朱红,眼睛深深地陷在眉下鼻上的暗处,偶尔可以看到一点点亮光闪动,感觉不出那亮晶晶的是泪光还是眼光。
他能应许她的要求吗?他的脑海中闪现最初遇到席翠的样子,虽然只是一年之前,可那时的她看上去那么小,俨然就是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可他却清楚的记住了她当时的模样,这只能说明他当时便被他吸引了,可吸引他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回忆定格在席翠充满稚气却孤傲而立的身影那里……
第二次是在席云剑的书房,当她在沉默中发出那声轻嗤之后。他再次被她吸引,他望着她,她虽然低着头,看似恭顺可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卑躬屈膝的奴性。后来虽然也是受了委屈,虽然同大多数下人一样平静的承受,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充斥着某种凛冽的反抗……
第三次她干脆跪了下来,一个瘦小的女人跪在那里,看不到脸更看不到眼,可就是那隐忍挺直的腰板也让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看着她冷漠,她愤怒,她浅笑嫣然……可这些明明与其他女子并无不同,却总能牵扯动他的心弦。
如今仔细想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翻来覆去在意的一直是她骨子里的傲气?
“不喝吗?还是你要再想想?”席翠将面前的茶杯摸索着原地打转,“我的性子注定不是待月深闺的贤淑女子,这一点你清楚可你还是待我不同他人,我以为你是愿意接受我的,没想到你还是只能接受我成为你心里期待的样子。”
她说的很直白,南宫宇峰确实是在这么做,他插手她的很多事,干涉她做的每一个决定,甚至派人监视暮月归。这一切看似煞费苦心的关怀,其实是想要控制和改变,他在试图磋磨她骨子里的骄傲,他想要她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沦陷。
席翠接着说道,“你说你不想我跟别的女人一样勾心斗角,你争我夺,你说你会给我安排好我需要的一切,可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如果我并不想要躲在你身后依附于你的保护卑微的生存,而是想要站在你的身边与你并肩作战你可愿成全?”
并肩作战?南宫宇峰的女人何须如此?“我堂堂……”
“你堂堂大将军的女人何须如此抛头露面是不是?那么我问你在你看来,一个女人之所以值得被一个男人喜欢,凭的是什么?”席翠慢慢将脸从暗影中探出来,她微微抬头看着南宫宇峰,也将自己全部的五官晾晒在月光下。从南宫宇峰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眼睛有些肿胀,显得双眼皮更加清晰起来,漆黑的眼眸映射着月光清冷的白光,一片黑色几点清澈的白很是显眼。“美色吗?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就算是这样也是需要女人有足够的姿色作为筹码的,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的美人。贤惠的美德吗?在家安分守己,不嫉不妒,不怨不怒,静心持家,相夫教子?我做得到,但却不知是我一个女人做得到,一旦出现一个比我做的还好,更能在美貌上胜过我的,我不知道自己又该如何在你心里立足?”
席翠顿了顿,忽然笑了,这个笑容来的很突然,就像是夜色中骤然绽放的一朵幽昙,带着一缕孤傲清高的幽魂,让人难以琢磨。南宫宇峰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席翠已经将自己再度隐入暗影之中,她正了正身子,坐好,轻声说道,“那样的结局我早已听过很多,也见过不少,我不想到最后成为那样可怜又可悲的女人。既如此,我们倒不如早早结束。在最美好的时候失去,反倒滤去了将来可能发生的痛心疾首,转而早就属于我们的永恒的怀念岂不更好?”
“你怎么会有这么出其不意的想法?”南宫宇峰努力寻找席翠的眼睛,想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可惜席翠一直低着头,“没有几个男人能接受你这样的女人……”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曾将自己轻许,还以为你可以……很可惜,看来我还要继续寻找下去。不过我却很清楚,一旦让我找到那样一个男人,我将成为他世界里最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存在,无可替代!因为我们相互扶持,所以我们无可匹敌!”席翠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独自饮下。茶水入口,下腹,她撑着身子站起来,欲转身回房。
南宫宇峰一把拉住她的手,入手心的冰凉,让他忍不住皱眉,怎么还是这么凉?都说十指连心,莫非此刻她的心也这般冰凉?南宫宇峰心头一紧,吞咽了一口口水,“你若是害怕我可以给你承诺,此生绝不负你!但是你想要我做到你说的那样子……”
“我说了这么久你还是没明白,我真正害怕的并不是日后你待我如何,而是我自己的心。若我屈服与你安排的生活,那我首先失去的便是自由,这是最可怕的。自由被剥夺的久了,就会失去独立的自我,连心里生出的渴慕也会觉得是羞耻罪孽,那样的我就算摆脱了奴才的身份,却真正步入了奴才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任凭摆布。只要想到有那样的可能我都会毛骨悚然。”羞耻抽出自己的手,没有看他,“我要的是尊严,只有建立在尊重上面的爱才能开出不败的花来,否则我们迟早都要两两相厌……”
“我也不想你变成那样!”南宫宇峰端起茶杯,“我可以应许你,但是你至少要在我的底线之上。”说完他仰头将茶饮尽。
席翠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着他,终于将他从高高在上的天上拉下来成了凡人了!
“我的要求也不多,你日后想要做什么事,对付什么人至少要告知我一声。你想用的手段不能太过阴狠,我不希望最后我的女人成了另一个王刘氏。”南宫宇峰嘴上虽然答应了,可心里总还是要矫情一下,因为这个让步让他觉得太憋屈了,谁知道日后还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虽然谈不上善良,但至少还是可以称得上正直的!”席翠笑得很俏皮,转到南宫宇峰这边来,一边给他捏肩膀,一边陪着笑,“我一定会让你因为有我这样的女人而骄傲,你的生活将会更加异彩纷呈,这笔买卖你不吃亏。”
她孩子气的一面让南宫宇峰很是受用,他也没再说什么,闭着眼睛开始享受她的伺候。
渐渐地席翠手上的劲变小了,南宫宇峰以为她累了,便开口道,“累了便歇歇吧,我也该回去了……”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走!”席翠一着急加重了手里的劲,弄得南宫宇峰肩膀一阵抽疼。他直接跳起来,看着席翠哄着脸,便笑了,还笑得不怀好意,“你不叫我回去,莫非今日想叫我留宿暮月归了?”
席翠开始脸红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失手弄疼了他,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等没羞没臊的话来,直接剜了他一眼,“你若是安逸生活过太久了,想找三哥活动筋骨大可以继续这么说话,恐怕到时候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南宫宇峰这才想起段三还在暗处,不由换了一张脸,陪着笑坐下,“那你不叫我走所为何事?”
席翠绕到他对面坐下,两个人的位子刚好换了一下,摆在他们面前的茶杯却没有换过来,可是席翠脑子里在想别的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顺手提起茶壶就给两个杯子添了茶水,然后自然而然的端起面前那个杯子就送到了嘴边。南宫宇峰一直看着她的双唇含住杯沿,那里可是自己方才喝过的,不知为何他竟感到脸皮一阵发热,可心里却是欢喜的。
席翠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在盯着自己瞧,喝了一口茶之后,缓缓道,“我觉得的既然我们已经谈到这里了,便顺势将我如今的情况全都告诉你好了。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听了之后可以怀疑,可以调查,但是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那个这些日子一直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的人。”
“你怎么知道……”南宫宇峰听到这句话直接坐起来,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了一片。
席翠笑了笑,“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一直派人监视着暮月归,但是我猜监视我这件事不是那人的主意。因为他比你聪明,这件事做得太粗糙了,不像是他小心谨慎的风格。有段三在暮月归周围发生任何事我们都能知道,这一点他一定也知道,所以他不会这么做。”
“你怎么……”这么聪明?南宫宇峰想起张夫子还有王尚书等人对席翠的评价,他们说她是难得一见的明白人,聪慧却有分寸,他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总算是明白了,那帮老狐狸看人真的很准。
“好了,不说你了,还是说我吧。”席翠又喝了一口,犹豫了一刻,才再次开口,“我的身份并不是外面传得那样。所谓与张勋的关系,所谓如何得到锦衣阁,还有其他的一些传闻其实都是假的。我其实是天衣绸缎庄的大掌柜,除此之外我还管理着琳琅阁,万象铺子,以及京城几个铺面不小的药店,还有……”
“等等等等……你是在开玩笑吗?”南宫宇峰打断她,“这怎么可能?管理这么大的产业就凭你一个人?若你真有这等本事,王家岂会让你离开?”
“这其中的错综复杂的纠缠我一时半会也跟你讲不清楚,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是这些我虽然管着,却不是属于我的。我只是遵照夫人的吩咐替芸婷照看,当然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席云剑的,只是他……所以现在这一切全部都是芸婷的。而芸婷显然不能自己照看这些,只能由我代劳。这些王少岩都是知道的,如若不信你可以找他证实。”
席翠望着南宫宇峰这边,见他没有打断就继续说,“虽然这些都不是我的,但是我却有绝对的支配权,这是王少岩许诺过的,每年我只需要定期在芸婷的名下转去足够的盈利即可。至于剩下的那些钱我打算用来做什么也可以告诉你,一部分我还是要用在包装自己身上,因为只有我的身份上去了,才能更好的保护芸婷,将她一个人留在王家我虽别无选择却无法坐视不理。而想要真的护芸婷周全,也更好的保护自己我只靠抬高自己的身份显然不够,因为无论我如何努力都越不过劳家去,而我们最大最根本的威胁始终是劳家。所以我的钱只能洒到一些官员身上或者身边去,我这么做虽然有主动进攻的目的却始终都抱着未雨绸缪的打算,毕竟不到逼不得已我也不愿牵连太多。可是坐以待毙我却是做不到的,尤其是在他们劳家灭了我两个满门之后!”
“你居然要对付劳家!”南宫宇峰不由咋舌,他虽然看不上劳家,可劳家的权势在那里摆着,就连当今皇帝对劳国舅的态度都是退让三分的,她一个小女人不过手里有些钱财就敢如此信誓旦旦!
“这有什么可意外的?若换了你是我,你恐怕做的比我更甚!”席翠的手握紧茶杯几乎将杯身捏碎,那样的决绝,那样的狠厉,就是身为男人的南宫宇峰也自叹不如。
但是她说的很对,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劳家对他的亲人做出那样的事,他根本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跟人谈论此事,怕是纵然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报了这不共戴天之仇不可。可是纵观席翠面对此事的态度,其隐忍,让他自愧不如,更有那份处事不惊的胸襟让他这个男人都望而生畏。
难怪她敢堂而皇之的说要跟自己并肩齐驱,如今看来这绝对不是大言不惭,席翠有这样的想法是想当然的,因为她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此刻他忽然开始庆幸,今晚他一时冲动答应了她,否则他将错过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席翠看他面色变化以为他是怕了,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愿意理解的,“当然你可以拒绝参与进来,毕竟这件事与你无甚关联。我也不会因此看轻你,你在我心里始终是个大丈夫!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一切,因为我日后所有想做的要做的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可能会让你不喜,但至少我希望可以得到你的理解。”
在席翠的眼里南宫宇峰到底是从小生活太过安逸了,安逸的他面对现实世界有些天真起来。虽然在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天真是可耻的愚蠢行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天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隐藏在天真后面的就是善良。善良的男人是值得去爱的,南宫宇峰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男人。
“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现在该你做决定了。”席翠站起来,等着南宫宇峰回答。
而南宫宇峰却在很久之后才起身,而且什么都没说,只是默然低头,缓缓的离开身边的桌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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