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耽延仰头一口饮尽陶碗中的粗混的浊酒,脑中总徘徊着风灵曾同他细解过的对索氏通敌的怀疑,彼时他不愿多听,更不愿多说一句,是怕她浑浑噩噩地卷入其中。
通敌是多大的罪,一旦教索氏觉她有所怀疑,其后果,她这样的良籍平民只怕承受不住。
而今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投身其中,大抵是为了釜底抽薪,扳倒了索柳二人,她与顾坊便都得了活路。
倘或她果真是在刻意显弄那支金簪来试探,那支金簪便是她手握的证据也未可知。
拂耽延将饮尽的陶碗撇在桌上,在碗边留了数枚铜钱,起身下楼。韩孟将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忙随在他身后下楼,一面低声道:“顾娘子往后怕是要有些麻烦……”
出了食肆的门,拂耽延又对着适才风灵所在之处怔了一息,韩孟牵过两人的马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待回营后,你将今日这一出在营中散播出去,她与咱们营中颇有些交情,若有人愿意,你便安排安排,这几日将柳爽与顾坊都盯紧了。”
韩孟忙点头称是,他早有此意,只是未得拂耽延下令,不敢擅作主张。
……
药师琉璃光如来佛诞****过后,拂耽延与风灵同出资的佛窟便凿下了第一锤,“叮叮当当”的凿壁声日夜在千佛洞前回响,匠人忙忙碌碌地造佛像坯胎,平整内壁。
顾坊仍旧封条把门,市署搬去验看的布匹如同泥牛入河,再无踪迹可循,更不必说归还了。
横竖也做不成买卖,风灵便也不到市集店肆中去。
安平坊的巡查和夜巡每日多了两班,风灵只当别的里坊亦是如此,未加留心。
如此过了大半月,倒也太平无事。
康达智原还忧心顾坊的买卖,不几日从西州回来的康家的商队捎来了顾坊的新近账册,他虽不会去看顾坊的账册,只听商队的人说起西州顾坊的买卖红火,便安了心,由得风灵每日游手好闲,也不去催她想法子重开了店肆。
交十月,拂耽延又引兵出了关,奔安西都护府助郭孝恪击焉耆王。
拂耽延一走,风灵便也忙碌了起来,催赶着部曲家人将库房内的存料大半归拢包裹了起来,不出两日,便尾随着沙州府兵出城往西州贩运。
原本十月商道最险,因临近冬日,商道将封,此时盗匪最盛。可眼下沙州折冲府出兵,一路过去匪盗四散,风灵倒是优哉游哉地跟行在肃清了的道上,十分轻省。
每每提起,佛奴皆要笑说,“大娘是个极会拣巧宗的。”
转眼十一月,严冬已至,商道很快将被冰霜冷风封冻住。风灵在西州城内收了不少羊脂玉石、胡锦胡粉、青金石料,虽非她本行买卖,到底不能白走一趟,且敦煌城内布肆行不得买卖,横竖回去了都是闲着,不若另谋些营生。
万事俱备了,偏还不见拂耽延从焉耆回西州,再等只怕是极寒的天气封住了道,回不去沙州。急了两日,终见城外黄尘扬起,大军回城,风灵这才把心重新咽回肚子里。
再耽搁三日,好容易待他交接了诸事,终能回沙州去,启程那日,风灵早早地便领着商队在城门口候等,耐着性子过了大半时辰,才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姗姗而来。风灵暗自嘀咕,拖拖沓沓的,竟不像是拂耽延一贯的作派。
待队伍到了跟前,风灵一眼便望见拂耽延黑着一张脸,不大高兴的模样。往他身后一望,众骑兵之中,还有驾马车,称不上宝马香车,却也显见是富贵人家的车驾,精致考究,决计不是军中之物。
风灵不敢多问,且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尽快出,向马上的拂耽延略作一礼,便厚起脸皮催道:“风灵不敢耽误时辰,等了都尉好一阵了,咱们还是快些启程罢。”
不想,风灵已硬起头皮准备承接下的冷言冷语并未如期而至。拂耽延却下了马,神色古怪地走近她:“借一步说话。”
风灵狐疑地随他行至一旁说话,拂耽延话尚未说完,却见风灵已一步跳开,摇头不迭,“不行,不行,都尉便饶了我罢,我哪里能担这差事的。”
“如何不能?护送平壤县伯那会子,不也……”
“她们怎能同弥射将军相提并论,我......我……”风灵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说。
拂耽延将手一挥,武断道:“你莫道我不知,来时我肃清了商道,你一路尾随,便已拣了个大便宜,你那些货我都替你押了,你怎就不能替我看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若执意不肯,咱们分两道便是。”
风灵半张了口说不上话,心里腹诽:身上流的果真是粟特人的血,纵然做了官,买卖互易之事,也通得极快。她虽为难,终究是不敢同他分道扬镳,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去吩咐领头的部曲领好商队,自己万分不情愿地跳上马车,在车辕上与车夫并列而坐。
这长长的一队中,不仅有商队,有女眷,更有些伤员,一路行得缓慢,风灵与拂耽延俱心急如焚,却也奈何不得。
出了西州地界,有一段路尚算平稳,拂耽延下令加快行进,才小半时辰,风灵身后的车门便推开了,从里头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来,汉话夹杂着突厥话,比划着道:“走得太急,车内有女眷病着耐不住颠腾。”
风灵探头往车里瞧了一眼,连同开车门出来说话的一共有三名女眷,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一名婢子,说话的大约是那妇人的女儿,长得倒是好看。
“赶路要紧,忍耐着些罢。”风灵不耐烦地回了句,扭头不愿再搭理她。
不料那女子用力敲击了几下车壁,高声囔起来,“都尉!都尉!我阿纳身子不适,若再这样赶路,出了什么好歹,到了长安我如何同我阿塔交代!”
拂耽延带住马,转回车旁,队伍后头另有一骑也赶上前来,马上的男子二十来岁,样貌与那喊话的女子颇为相似,口中说着突厥话,紧张地向那女子询问什么。
继而他无奈却带着些恼意地向拂耽延拱了拱手,“延都尉,家母出城时便有恙在身,这般赶路,只怕她捱不到长安。圣人既未下令以囚车押送,亦未有罪名下降,咱们便都还是焉耆王族,何故到了都尉这儿竟是如此境遇?”
一口怪腔怪调的河洛话,说得倒是在情在理。拂耽延拧眉望了望天色,并不答他话,策马往队去。
片刻之后,行进的度缓了下来。那焉耆男子也不回队末去,只在马车旁守着。
风灵扭头去看方才高喊的女子,分明是身陷囹圄的境况,神色仍旧傲然。
她事不关己地坐在车辕上悬腿晃荡,心中自忖:车里焉耆王的妻女,并车旁这位焉耆特勤,在西疆也算得是高贵之人,此刻又如何?远不如囊中有货的行商逍遥自在。可见命不由己当真教人哀叹,她必得将自己的命数牢牢地握在自个儿手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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