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自古兵家要地,是唯一可以供数十万大军出入西南的重要关隘。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无数雄峰洒在长长的栈道。栈道一侧,飞瀑如练,直坠山谷,激流撞击在嶙峋的山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自谷底向上,云蒸霞蔚,恍若人间仙境。
只可惜,这无双的美景却被惨烈的战场破坏殆尽,漫长的栈道上遗尸无数,伤重未死者间或传出痛苦的呻吟,仿佛被遗弃凄鸣的孤雁。
不过,他们的痛苦很快就会被终结,负责清理栈道的西南士兵粗暴地将遗尸全都抛下山谷,与谷底的激流一起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随着天色越发明亮,山涧流动的寒雾也渐渐淡薄,一队又一队的西南士兵通过栈道汇集在剑门之前。数十丈的城楼耸立在两山之间,好似一座巨大的闸门,堵住了汹涌而来的黑甲洪流。
军阵前方,一身铁甲的霍青抬头看向巍峨的剑门,似能看清关隘上每一名守军的惊惶、躁动和不安。
霍青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笑容渐渐扩散,最终化作畅快至极的长笑,激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散。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像丧家之犬一样从此处仓皇逃回西南,却被阻在雅布城外进退不得。若非曹秋不肯多费兵力,他根本撑不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
五天前,四面楚歌的霍青知道只有发生奇迹才能够拯救自己了。
他派出了身边最后的亲信,秘密进入塔木城,希望能够说服家族长老帮助他,里应外合,打开雅布城的城门,从而获得西南中枢的控制权。
事实证明,他创造不了奇迹,能够创造奇迹的只有他从未真正信仰过的神灵。
这一次,族人做得比以往更加决绝,霍青派出去的使者根本没有能够回来,头颅一大清早就被悬挂在雅布城的城门上,那张着空洞嘴巴摇摇晃晃的脑袋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彻底绝望了!
霍青明白,他已经被整个家族抛弃了。那些目光短浅的族老慑于中央军的兵威,全都向远在帝都城的那个男人臣服了。所以,族中的长老全都选择支持庶子霍凡——一个被叶重扶植起来的傀儡,希望藉此获得一线生机。
镇守西南数十载,戎马一生的霍青从未如此无助彷徨过。虽然名义上还有十余万兵马,但是身为军中统帅,霍青非常清楚,只要一次战斗,这些人大半都会弃械投降。
军法官送来的逃兵报告堆满了他的案头,从最初几名、几十名士兵叛逃,到后来成建制的整支千人队一拨一拨地离去,军心已经溃散到了极点。
到最后,连素来忠心的军法官们都有了不稳的迹象。穷途末路,西南军崩溃近在眼前。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中央军依然围而不攻。对于曹秋那老狗的心思,霍青非常地清楚:对方打算用他的失败来成就不朽的功业。
自古以来,“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比“连百万之军,攻必取,战必胜”更加显赫的荣耀,曹秋在等待西南军不战而败,等待他霍青自缚双手出营投降。
为此,曹秋接二连三派人过来劝降,甚至当着三军将士承诺,只要霍青能够率军投降,西南军上至统帅、下至士卒,一切罪行既往不咎。
对此,霍青嗤之以鼻,直接砍了使者的脑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投降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真的投降了,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拉到帝都广场上,成为胜利者登上皇位的献祭,他的鲜血只会招来无知民众的欢呼。
说到底曹秋和他并不是一类人,如果是叶重亲自领军,一定不会浪费口水来劝降。因为叶重很清楚,他们想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且是绝对无法分享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皇权之战已经证明,叶重绝不会容许国中之国的存在,霍青就算不反,以西南藩镇的强势,也只有覆亡一途。
东南仇氏就是最好的明证,东南军以数十万子弟阵亡的代价,也没有能够保住仇氏一族的权势和荣耀,身为家主和东南军统帅的仇蛮更是不得善终。
可惜,这么浅显的道理却有太多人不能明白,又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勇气明白。霍青并不恨族人的背叛,只恨他们的愚蠢。
此番西南军败亡后,不需要太久,西南霍氏将会成为一个历史的符号——八百年西南霍氏,若不能连根拔起,皇位上的那个人睡觉也不会安稳的。
局势糜烂至此,他也无力回天!
霍青决定体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同样也是结束西南霍氏八百年的政治生命——八百年前与国同休的誓言,终于成了一个笑话。孰是孰非,谁对谁错,从来都不重要!
霍青将佩剑对准了自己的心脏——然后,奇迹真的发生了!
霍青没有死,死的是他的儿子,还有那个将他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老将曹秋。
……
光明历七九九年一月十二日,当全天下都以为帝国西南战局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时,这里却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帝国未来走向的重大事件。
十二日晨,西南叛军溃散大半,余部宣布无条件缴械投降,叛军匪首、原西南总督霍青羁押雅布城。
十二日午时,中央军一部进入雅布城,接管城池。曹秋上将进入原西南总督府,会见西南军新的统帅霍凡,共商叛军处置、西南战后重建、匪首移交等事宜。
十二日午后,西南总督府突发大火,并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全城,入城中央军人地生疏,尚未完全控制城池,加上事发突然、猝不及防,顿时陷入混乱。
随后不久,城内传出有叛军作乱的消息,驻扎在城外的中央军接到消息后,立即分兵救援,然而局面太过混乱,到处都是四处奔逃的流民,入城的中央军根本无法展开行动。
领军将领不得不施以雷霆手段,强行控制乱局,却被有心人生事造谣,称中央军开始屠城,雅布城终于彻底失控。
城外中央军无奈,只能连续增兵,却石沉大海,骚乱愈演愈烈。
乱局持续了两个时辰后,清晨本已溃散的西南叛军突然出现了,狂攻城外中央军大营,战局很快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黄昏时分,曹秋上将和数名中央军将领的头颅突然出现在两军阵前,中央军士气大弱,此消彼长,顿时兵败如山倒。
十二日晚间,西南霍氏血流成河,三分之二的族人被杀。
当仅剩的霍氏族老指着霍青痛骂,称他毁了霍家数百年的基业时,霍青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从今天开始,我霍家的基业不在西南,也不在雅布城,而在帝都——”
那些族老还想说什么,霍青又接着冷笑道:“如果一城人的性命都不能让你们闭嘴,我不介意多添几颗头颅……”
说话时,他的手掌正轻轻抚摩着霍凡头颅不肯瞑目的脸庞,掌背青筋根根暴突。
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
从那一刻起,整个西南就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霍青的声音。
……
当然,霍青自认并非独断专行,因为他偶尔也会征求别人的意见,尤其是拯救了西南军,让他从绝境之中站起来的那个人。
霍青想到这里,目光从剑门缓缓移开,落在了身边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上。依稀间,他从这男子的眉眼之间看到了另一个影子,那是一个早已灰飞烟灭,偶尔回想却犹然令人心惊的人物。
如果说在光明皇朝的过去十年中,找出一个最令人恐惧厌恶的官员,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前督察院院正——戴琛。
灭情绝性、颠倒黑白、蛇蝎小人、贪婪无耻,这些词没有一个能够形容对方恶劣品性之万一。
说起来,他与戴琛还有一段不小的仇怨。若不是戴琛,他的女儿霍玉根本不会屈辱而死;若不是戴琛,他在皇权之战中或许也不会如此被动。
可是,谁能想到,在他绝境之时,创造奇迹拯救了西南军,拯救了他的人居然会是戴珞——戴琛这个同父异母的唯一弟弟。
事实上,他早就忘记了对方的名字,自从戴珞将霍玉冰封的遗体送回后,他就没有真正注意过这个明显有些懦弱的年轻人。
现在看来,他的确小瞧了对方。在他率军进入帝国腹地参与皇权之战的这段日子,戴珞竟然秘密控制了雅布城的宪兵部队。
正是这样一支力量改变了西南的战局,也改写了帝国的历史。
虽然他不明白戴珞用什么办法让霍凡对他言听计从,但是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却逆转了乾坤。
如果那一天他自尽身亡,他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话。但是现在,他让天下人都成了笑话,而最大的笑话就是帝都城刚刚加冕的那个男人。
想到这一点,霍青心中便快意无比。
霍青看着戴珞缓缓道:“剑门虽险,守军却士气不足,正是一鼓而下之时!戴卿以为如何?”
戴珞看了一眼城头的狼头大旗,道:“北疆军不是敌人!”
霍青:“挡我者,便是敌人!”
戴珞面无表情道:“他们会离开的!”
霍青皱起了眉头。
戴珞轻轻策马,向着剑门缓缓而去。
霍青忍不住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戴珞勒马停住:“大人应该能够猜到的!”
霍青沉默片刻,缓缓道:“没错,我的确应该猜到的,只是……实在难以置信!”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人的影子,他明明从未见过那个少年,却似乎能在心中勾勒出对方的每一个轮廓。
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错觉,这个天下,真正的主角已经出现了。即使他做得再多,也只是为那个少年作了嫁衣裳。
他,霍青,西南的王,也注定要在那个少年面前黯然失色。
霍青忽然自嘲一笑,新的征战才刚刚开始,他竟有这等软弱的想法,或许他真的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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