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太多的人算不如天算。
比如,永远不知道程梓明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又比如,不知他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周一诺的预产期是7月25日。临近生产,她仍旧挺着大肚子去上班。见她大着肚子踱步,同事们惊呼,你怎么还不回家休假,你怎么还敢开车上班?
她摸着肚子,笑着答,还早,还没到出来的时候。
原以为月份大了会特别受罪,却没想她的肚子并不大,直到现在,还能保证在踩到油门和刹车的情况下,不被方向盘抵着肚子。老公不在家,长辈们有点小事就紧张兮兮,还不如就待在出租屋。郑书奇要上班,若是一个人在家,反而总会挂念孩子什么时候出来,心里更焦躁,不如到公司来,手里有活干,心里不多想,时间才过得更快。
7月18日,程梓明打来电话,表示仍在努力请假中。电话这头,周一诺糯糯地说好,不着急,我们娘俩等着你回来。
不料第二天夜里便开始见红,并伴有不太规律的阵痛,周一诺掐着时间计数,还早,还没到出来的时候,就算睡不着,也还是在家先躺着,折腾到医院去也没用。第二天早上,阵痛越来越密集,先解决了早饭,准备好一切待产的东西,她皱着眉头给6宇打电话,喂,武二郎?潘金莲好像要生了,麻烦你过来接一下吧。
6宇的车呼啸着进了恒大华府。敲开周一诺家的门,她一个人站在厅里,手捧着肚子,不停地深呼吸,笑着对他咿咿呀呀,“啊,宝宝,你看,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你能不能别耍嘴皮子了?都是当妈的人了,也不怕把孩子教坏。”6宇拎起沙上的待产包,扶着周一诺出门。
电梯门缓缓合上,周一诺一丝一丝抽着气,朝着6宇翻白眼,“这叫临危不惧,懂不懂?!”
现如今,科技水平和医疗水平都有了长足展,相较于吃饭睡觉排便这种普通生理过程而言,生孩子始终算比较危险。中国孕产妇的死亡率约为十万分之二三,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妊娠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的患病率显著上升,也成为了孕产妇死亡的幕后推手。
两人到了省妇幼没多久,家属后援团汹涌而来。最早赶到的是顾淑敏,她提前两周便赶回了武汉,专程为周一诺的生产做准备。周一诺的父母从汉口过来,目前还在路上。接到电话,担心程家没个能主事的,9o高龄的程万平也急忙赶了过来。
望着一圈家属,周一诺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去打仗,还要你们来给我加油吗?这种时候,人越多,心理压力越大好不好。你们不要用这种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身为一个载体,万一我无法正确表达出蛋白,岂不是玩完?
她笑着摇摇头,一边喘着气,一边问6宇,“联系上你哥了吗?”
已经拨了不下十个电话,相信家里其他人也一样,但一个电话也没接通。6宇惭愧地低下头,不忍用残酷的现实打击她。
“没联系上?”急促的呼吸间,周一诺说话都有些勉强,“没事,算了吧。”
怜爱地看着周一诺,程万平朝她伸出手,“别害怕啊,爷爷在这儿呢。”
周一诺点点头,“没事,爷爷,我可以的。”
被推进产房时,周一诺还看了眼手机,即便这样,也还是没能联系上自家老公。
算了吧,天意。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段,伴着响亮的啼哭声,程梓明的儿子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麻木的痛感还残留着,孩子已被先一步抱了出去,出产房时,周一诺先看到了周茂林和邓清关怀的眼神。
父母迭声问她累不累,渴不渴,一边稳稳地将她推往病房。视线划过时,她看到爷爷站在侧后方,白眉大侠般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笑,并不说话,跟着推车往病房走。
一切打理整齐,坐在床边的老爷子才笑眯眯地开口,“孩子那边,我让小宇和你顾阿姨跟着去等他洗澡了,我留在这边陪着你,还有你爸妈,我们分工合作,大家都不乱。”
周一诺笑着点了点头,她瞄了两眼儿子,红红的小脸让她想起做动物实验时新生的乳鼠,一样的……丑。医生说孩子六斤七两,精神不错,很健康。生产果然是一场硬仗,咬碎了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换来一个小不点。周一诺乏力得很,这么神奇而重要的时刻,老公不在身边,儿子不在身边,幸亏还有父亲一直守在旁边。
还有爷爷,主心骨一般的存在。稳如泰山的老人轻描淡写般安排着一切,巧妙地从侧面解释,程家并不是只关心出世的孩子。
医院里,尤其是产科门前这些故事,周一诺从前没少听女同学们议论。遇到危急情况,其实医生并不会问家属保大保小,这在医学上不太可能生,多半是几十年前落后的技术和思维造成的。如今的现实中,也不见得没有令人心酸的事生,多得是一家人只顾着抱孩子,把产妇忘在产房门口没人管。这些事情不同于保大保小那样绝对,所以通常不被电视和小说拿来当做渲染矛盾的调味剂。但它们真实地在这个检验人性的地方一幕又一幕地上演着,产科的同学说,看都看够了。
诚然,在医生眼里,他们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见过冷血的,得意忘形的,还见过相守的,动人的,一桩又一桩,总有些让人念念不忘。
爷爷说,梓明可能得晚几天回来,没准等他回来,你和孩子就出院了。
周一诺点点头,喝了两口水。
没过多久,洗干净的小娃娃被护士抱了过来。他闭着眼,小手攥起来,一副与世无争的表情。由爷爷牵头,大家轮流抱了抱他,每个人都爱不释手。荣升外婆的邓清笑得看不见眼,朝周一诺点点头,“你看撒,这个伢眉眼几像你。”
这么点的小丑娃,长都没长开,能看得出来像谁?周一诺翻了翻眼皮,坚决否认母亲的说法,“一点都不像,我才冇得他那丑。”
“这个伢啊,你这是说的么斯话,儿子嘛,总归像妈妈多一些。”程万平爱怜地瞪她。
“哼,爷爷你偏心,有了曾孙就不管孙媳妇。”周一诺嘟起嘴,一脸傲娇。
周茂林心里有些打颤。这可不是普通老爷子,之前只在婚礼上见过面,虽然瞧着挺和蔼,但毕竟人的身份背景在那摆着,自家丫头实在被宠得没边了些,这样与老人说话,确实有些不妥。
老人家哈哈大笑,完全不以为然,“好好好,孙媳妇最好,哪个管那连名字都冇得的小家伙,肯定还是要多顾着我们糯米,是不是咧?”
周一诺躺在床上,吃吃地笑。
人总是对一生中重大节点和重大事件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可对周一诺而言,有些明明很重要的事,如果没有刻意去记,也一样很容易被忘掉。她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妈妈,她无法记清程思毅什么时候开始长牙,什么时候开口喊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走路。
她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生完孩子第几天,程梓明才顶着那张更加黝黑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因为她的男人最终还是回来了,回来陪着他们母子,即使只有三天。
程梓明给孩子取名叫程思毅,希望他做一个独立思考坚毅果敢的好男儿。捧着新上好的户口本,周一诺锤了程梓明一拳头,“取个这么肉麻的名,以为我看不出来?”
程梓明睁大眼,“看出来就看出来,有什么关系吗?只要他知道他爸爸心里永远有他妈妈就好。”
也不知这个名字到底印证了谁念着谁。自从程思毅成长为可以交流的小朋友,他便对时常不在家的爸爸产生了格外的执念。
小团子经常问周一诺,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周一诺便会耐心地蹲下来,看着他水汪汪的眼,告诉他,因为爸爸是解放军,所以爸爸要去保卫祖国,祖国那么大,所以爸爸没时间回家。
最初,小思毅对解放军的概念仅限于家里摆着的爸爸的照片,和电视里偶尔出现的穿军装的人。后来他记事了,偶尔跟着去部队探亲,他的印象中便多出了更多鲜活的解放军,他的爸爸,还有很多很多和爸爸一样穿着军装的人。他被周一诺灌输了太多自豪感,跟小朋友在一起,时常会酷酷地说,我爸爸是解放军,他们那里有枪有大炮,开车开飞机。
小朋友们对此表示很不屑,都没见你爸爸来幼儿园接过你,鬼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程思毅总会涨红了脸,我爸爸是解放军,他要保家卫国,他很忙的!我还坐过爸爸开的车呢,他还带我去看过枪,还有子弹,还有瞄准镜,你们知道长长的枪要用瞄准镜吗?哼,你们什么都没见过!
没见过又怎么样?你爸爸还不是经常不回家?小朋友们朝他做鬼脸。
被小朋友们气得不一言,他就紧紧攥着拳,即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努力不哭出来。
妈妈说,爸爸从来不怕疼,不怕打针吃药,他是真正的男子汉,从来都不哭。
而程思毅也要努力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子汉。
爸爸不在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保护妈妈。被程梓明叮嘱过几次,程思毅便将这件事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三岁多的小娃娃,跟着妈妈去市,都记得要帮妈妈提东西。
平时都是周一诺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拉着程思毅,他的另一只小手里再象征性地帮忙提点东西。今天他固执地从妈妈的大购物袋里抓了两排酸奶,双手提起明显更重的提兜。
周一诺皱了眉问他,“你真拿得了?”
程思毅一脸笃定,认真地点头,“交给我吧。”
周一诺只好随他去,好在从市出来到车的距离不算太远,她跟在程思毅身后两三米,再一次被这个小大人般的儿子暖到心里。
还没走出多远,便现他突然加快了脚步,蹬蹬往前跑。
“程思毅,不要乱跑!”周一诺急忙跟上前去。
手提袋滑落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水果和酸奶。程思毅紧紧地抱住了一条腿,一条穿着军装的腿。
“爸爸,爸爸,是爸爸吗?”程小团子仰着头,逆着阳光,看不清军人的面容。
董冕愣了愣神,什么意思?喜当爹?我不过出来转个账而已,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看看这孩子的年纪,不对啊,我没有作案时间。这谁家的孩子,认错人了吧。这孩子实在太小,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董冕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你怎么一个人?你爸爸妈妈呢?”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周一诺喘着气赶到董冕身边,见程思毅抓着人裤腿不放手,看一眼军衔,“我是他妈妈,给你添麻烦了,上尉同志。”
见这女子提着大包东西,显然是刚从市出来,董冕笑了笑,“没关系,小朋友认错人了。”
“妈妈,我认错了吗?”程思毅转过脸,委屈地看着周一诺,“可是他跟爸爸穿的一样的衣服。”
孩子一句无心的话,周一诺便湿了眼眶,她蹲下身子,把儿子抱进怀里,“你认错了,这不是爸爸,爸爸没回家,乖,喊叔叔啊。”
小朋友说,他和他爸爸穿一样的衣服。而且,这女人对军衔很敏感。董冕瞬间明白了。
“嫂子?”董冕看向仍旧蹲着的女子,“我能抱抱他吗?”
周一诺有些愣神,但那声嫂子,让她觉得格外亲切。看着他这身军装,她微微点了点头。
董冕捞起小男孩,往空中做了个低抛,稳稳地接住,笑着逗他,“喊叔叔。”
更怀念被爸爸抛高高了,程思毅极不情愿地喊了声叔叔。
“嫂子你去哪?公交站还是打车?”这孩子真可爱,董冕突然生了想将母子二人送上车的想法。
“我车停前面了,没多远,”擦了擦眼角的泪,周一诺笑着捡起地上的购物袋,跟上了董冕的脚步,解释着,“孩子他爸驻地很远,一年回不来一两次,所以他总是想爸爸。”
“我爸是副团长!”抓住董冕的肩章,程思毅一脸自豪。
“哇,你爸爸真厉害,”董冕笑得很爽朗,“那你也要加油,努力向你爸爸学习,好不好?”
程思毅重重地点头。
将母子二人送上车,董冕的心里划过一丝怅然。
车身划出去的瞬间,周一诺从后视镜看到那个上尉,朝她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她忍不住伸手拭泪,程思毅在身后的安全座椅上愉快地哼着小曲,清扬的童声断断续续,调子连起来,俨然团结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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