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处食肆内,柳桢正在用膳,吃完朝食之后去街上转转,西阳城的饮食比别处要好很多,所以他每次来西阳,都要大快朵颐一番。
西阳的饮食里,烹饪手法有“炒”,这是别处之前从没有过的厨艺,西阳各食肆、酒肆都有手艺不错的厨子,能炒出各类美味佳肴,往日里很寻常的食材,经过那么一“炒”,风味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西阳的特色菜,排第一位的就是“东坡肉”,还得是“红烧”的那种,每个来西阳的过客,只要不是囊中羞涩,必然要吃一吃东坡肉。
很多人吃了之后都会念念不忘,而其他西阳美食,同样让人齿间留香。
每到西阳,柳桢的胃就会很累,因为各种佳肴让胃应接不暇,他每天都可以点不同的菜色,而随着西阳城内人气越来越旺,各地的菜肴也在西阳出现,真是饕餮们的福地。
山南不靠海,黄州亦是如此,然而在西阳城,可以吃到海边特产诸如鳆鱼、墨鱼等,虽然价格不菲,但各种海鲜佳肴让柳桢吃了之后大呼过瘾。
嘴巴过瘾,钱袋就不那么过瘾,不过对于他来说无所谓,因为完全撑得起这样的花销,
柳桢是荆州人士,家住穰城附近,家族子弟众多,实力雄厚,他又多年经营族产,钱袋鼓囊囊,不然哪里能在西阳逍遥快活、品尝各种美食。
他虽然不是黄州人,却对西阳很熟悉,可以说,当黄州出现物美价廉的水纺布时,他是头几批到西阳进货的商贾之一,这几年亲眼看着黄州的纺织业从诞生到成长,然后是如日中天。
而现在,柳桢要看着黄州的纺织业日薄西山了。
结束用膳,柳桢径直走出雅间,在恭候多时的掌柜那里签了“单”,领着随从飘然而去。
他是这食肆的老主顾,出手阔绰,和东家熟得不能再熟,所以每次用膳之后可以直接“签单”,三个月结一次账。
走在街上,看着热闹的街景,柳桢惬意的哼起小调来,这是他在看皮影戏时听的曲调,觉得颇有禅意,于是时不时哼上一哼,感慨世事无常。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柳桢还不到三十岁,但经商已经有十余年,他是次子,所以从半大不大起就跟着家里的掌柜们学着做买卖,做的还是行商,吃了许多苦头,见过许多悲欢离合。
所以他对这几句小调颇有感触,而眼下,黄州纺织业即将日薄西山,正配得上这几句小调。
就在十年前,西阳不过是长江边上一个破败小城,而长江中游地区,西起江陵,往东有巴陵、夏口,又有武昌、江州湓口,哪个城池不比西阳有名得多。
江陵、夏口、湓口且不说,和西阳隔江对望的武昌,也是古来名城。
当年汉末三国鼎立,武昌有一段时间是孙吴的国都,而西阳算什么,从那时起的数百年中,西阳不过是作为武昌江北屏障存在的小城而已。
十年前的黄州(巴州),地少人稀,没有什么产出,也不是什么纺织重地,比起汉时就是富饶之乡的荆州各地,简直寒酸得不行。
结果那一位来到西阳,让西阳脱胎换骨,出现了水力纺织作坊,大量纺织出物美价廉的黄州布,很快把荆州各地出产的布匹压下去,黄州西阳这一地名,渐渐为人熟知。
靠着水力纺织带来的低成本优势,黄州纺织业迅速发展,还把荆襄各地出产的麻、葛都“吃掉”大半,各地布坊主们只能黯然关了作坊,因为他们织出来的布卖不过黄州布。
柳桢家族的布坊也是如此,各地有纺织产业的大户们,无奈的看着黄州纺织作坊大赚特赚,自己却只能收购麻、葛运到西阳以供应对方,借此换得约定期限到来之后,对方转让水力纺织技术。
熬了数年,终于熬到了头,如今大量水力纺织作坊在荆襄各地出现,大家不用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发财,可以凭借当地及邻近地区出产的大量葛、麻,纺织出同样物美价廉布匹,大赚一笔。
柳桢自家的水力纺织作坊已经全力开动,为家族带来滚滚财源,麻、葛都不够用,哪里还会运去西阳赚些辛苦钱。
所以,从今往后荆襄各地不会再有人往西阳运麻、葛,因为这些麻、葛在当地就会被织成布匹,同时,黄州布也不会在荆襄各地有销路,因为成本上再也没了优势。
销往关中的布匹,由荆襄各地的水力纺织作坊全包了,黄州布没了指望,并且会因为原料来源大幅缩减,布匹产量骤减。
没了麻、葛等原料,想要织布就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洪州总管府各地,据说也有大量水力纺织作坊出现,同样不会有多少麻、葛运往西阳。
所以,黄州的纺织业如日中天没几年,就要如同夕阳般渐渐西沉,辉煌不再。
想着想着,柳桢有些唏嘘,不过对于西阳的未来,他还是很看好的,因为纺织业早已不是黄州的唯一支柱产业,没了纺织业,西阳城的光芒依旧夺目。
前方传来喧嚣声,柳桢抬头一看,却见许多人聚集在各家布号前,他对这里很熟悉,觉得如此情景有些不对劲,赶紧快步上前,要一探究竟。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挤进每次必来的一处布号,见着满堂熙熙攘攘,许多人挤在一起看着什么东西,他不由得惊诧起来。
布号的赵掌柜见着是合作伙伴来了,笑着迎上来:“柳兄,只是一日不见,如何又转回来了?”
“赵兄,不知贵号这是?”
“啊,鄙店今日推出新的织品,街坊邻居不过是来捧个场。”
柳桢闻言又问:“何种织品?昨日赵兄为何不透露一二?”
掌柜笑着赔不是:“这是几位东家的约定,各家布号统一于今日发布新品,把人气搞得旺一些,有个好彩头不是?”
“那么新品是何物?可否让柳某看一看。”
“柳兄说的什么话,这边请!”
验货间,柳桢拿着一只袜子发呆,这名为“针织袜”的袜子,就是西阳布号联合推出的新品,他一眼就看出这袜子和一般的袜子不一样,不是布做的。
确切的说,不是用布缝制的袜子。
袜口有加强,收缩性很强,看样子能取代系带,防止袜子下滑露出脚踝;袜跟也有加强,略厚,所以更耐磨,而脚趾部分也是如此。
布袜的缝口在脚背处,而针织袜的缝口在脚趾前端,更特别的一点,这袜子不是简单的经纬线编织而成,却像是一个个小线圈串起来那样。
捏着袜子两端轻轻一拉,柳桢发现这针织袜弹性很好,在赵掌柜建议下,脱下鞋袜亲自试穿。
针织袜分男、女、童三类,每类的尺寸有四种,他大概比了比,选了大号的针织袜,然后穿在脚上,只觉得十分贴脚。
穿上鞋子走了几转,觉得这袜子穿起来透气、舒适,又不容易滑动,不会出现袜背变袜底的情况。
“赵兄,这袜子名为‘针织袜’,莫非不是纺织品?”
“当然不是,此为针织袜,当然是针织品。”
“针织品...不知售价几许?”柳桢觉得商机来了,这种针织袜比布袜要好得多,若是价格不是很贵,贩卖到别处可以获利,所以他很关心售价。
“柳兄猜猜?”
“嗨,赵兄莫要消遣柳某了。”
“呵呵,老规矩,批发价和零售价是不一样的。”
“那么?”
“零售价,一对袜子六文。”
“啊?!”柳桢闻言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觉得这一对袜子的售价大概要三四十文,结果...
“柳兄?”
“啊...赵兄何必消遣柳某,这对袜子做工如此精细,又比布袜贴脚,哪里是六文钱就能买到的!”
“哎呀呀,柳兄,我何时骗过你呢?”
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柳桢试探着问:“那么,批发价....”
“薄利多销,批发价就是一个,五文一对,一千对起。”
柳桢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毛病,这种袜子若贩到穰城,卖五十文一对应该都能卖出去,结果五文的批发价....
顾不得失礼,柳桢一把抓住赵掌柜的手:“我要订五百对!”
“行,没问题。”
“不不不,我说错了,五万对!”
“那得排队,毕竟已经有许多人订了货,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赵掌柜笑眯眯回答着,柳桢有如此震惊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今日起,黄州又要有一种热销的织品了。
“赵兄,赵兄!这是我的名帖,我要见你东家,有要事相商!”
“啊,那得五日以后了,我家东家,这几日都要见客呢。”
“无妨,无妨!我等,我等!”
赵掌柜去准备纸墨笔砚,柳桢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坐下喝起茶来,这冷汗纯粹是被吓出来的。
小小的针织袜,让他意识到一个事情,那就是黄州的纺织作坊又要搞出幺蛾子了。
这种针织袜物美价廉,而黄州作坊能够大批量生产,说明袜子不是手工针织出来的,和黄州布一样,是某种装置批量织出来的。
零售价六文一对的袜子,质量那么好,有贴脚,结果几近贱价,对方还说是薄利多销,那就是说针织袜的生产成本大概是四文一对,这种极其恐怖的低成本针织品及其生产能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又要老老实实把麻、葛全都送到西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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