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钧耀从乡试去杭州开始,历经乡试、会试、殿试、馆选,而后又是候缺,上任,一直都没回宁波府,虽则苏夫人之前回家待产,但后来她又跟去了叶钧耀任上,叶家老宅原本四房居住的院子,便自然而然遭到了雀占鸠巢,被长房叶大老爷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
等到一分家,叶大老爷更是迫不及待地把弟弟弟妹全都扫地出门,又在叶十九登门唆使下第一个答应打官司。
叶家想当初多兴旺发达,怎么可能就只剩下几个铺子,两三千亩地,几处房产,金银细软却只有那么一丁点?那些好东西肯定被母亲私底下留给当官的四弟了!
因此,他名义上留着母亲名为奉养,实质上却是早晚逼问,直到把老人气得要抹脖子上吊,他生怕酿成大祸,才不得不暂时消停了下来。气不过的他听了叶十九的话,到另外两个弟弟那儿挑拨了一番,随即派人牢牢看住了苏夫人搬出去的那处私宅,唯恐把人给放走了。而递去鄞县衙门的状纸,也是他亲自过目修改了几遍的。
然而,一切本来还算顺利,可昨天傍晚开始,二弟三弟突然就闹腾了起来,全都要见母亲说话。他生怕母亲见了他们诉说自己不孝,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拼命推搪,可眼看就要渐渐招架不住了。此时此刻,他正在书房中见族侄叶十九,打算让其出面安抚两个弟弟。正说到关键时刻的时候,冷不防外间好一阵嚷嚷声,紧跟着。一个小厮就不管不顾闯进了书房。
“老爷。不好了!”
“叫嚷什么。天还能塌下来?”自从分家之后控制了老太太在手里,叶大老爷就开始学着祖父当年的威严,这会儿眼睛一瞪,却也威势十足,“说吧,什么事?”
“四太太手下一批人打出了宅子,直接抓了我们的人到鄞县衙门去了!”
叶大老爷只觉得脑袋一下子轰然炸开,一拍扶手就霍然站起身。竟是气得七窍生烟:“她手底下才有几个人,我们三家派了多少人?竟然能让她打出来,全都是饭桶吗!等等,去衙门,她一个妇道人家跑到衙门去干什么,简直是丢尽了我们叶家的脸,快,给我多多地派出人去,到鄞县衙门堵门,绝对不能让她进去……等等。今天不是放告日吧?”
见叶大老爷先是气急败坏,说到最后。那语气中赫然多出了几分惊恐的意味,一旁的叶十九也不禁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发毛。要说苏夫人在叶家,那是鼎鼎有名的精明厉害,往日就连老太太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不要说底下其他人。分家之后他之所以竭力撺掇了叶大老爷他们兄弟三个打官司,正是为了报苏夫人不让他去歙县,回程路上又让他饱受一番惊吓的一箭之仇,本以为成功把人软禁了,可现在的结果和想象的距离仿佛有点远……
“大老爷,不巧得很,今天正好是放告日!要不我这就去衙门一趟。就算四太太再能耐,衙门三班六房可是讲规矩的地方,别人可不吃她这一套。”
叶大老爷本待点头,可想想这个四弟妹的厉害,他还是心头直打鼓,想了想竟是亲自送了叶十九到书房门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行事。可叶十九前脚刚走没多久,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书房的门帘就又被人撞开了。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叶大太太。虽说是结发夫妻,都已经抱孙子的叶大太太却已经看上去很是苍老,这会儿人却是疯了似的。
“叶钧文,我都说了做事留一线,你倒好,非要对四弟妹苦苦相逼,俊哥昨晚冲克了什么魇着了,到现在还很不好!我不管你想怎样,我要去普陀做法事!”
叶大老爷甚至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又或者挽回,就只见叶大太太气冲冲地出了门,外头立时传来了她的大呼小叫。叶大老爷气得直打哆嗦,可长孙突然发生了状况,这也确实不可小觑,他只能勉强把这桩突如其来的烦心事给丢到了一边。
然而,等到枯坐许久,他想起来到外间去问问妻子的情况,却得知叶大太太已经叫了儿子媳妇,浩浩荡荡带了三十多个家人,就这么直接出发了!他险些给她这少有的效率给气了个半死,可家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调派人手自然就不那么充裕。再加上他着实不放心苏夫人去衙门那边的情形,生怕叶十九镇不住场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衙门那边走一趟。
他这带人一走,叶家顿时更加空空荡荡。后院服侍叶老太太的人虽说还是老一批没换过,可没分家之前,她们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敬着,刚刚一分家,兄弟三个就闹腾得几乎翻了天,叶老太太更是连院门都出不得,她们自然也都忧心起了前途。
此时此刻,门前两个丫头小声商量着今后怎么办,最后唯有相对叹气。就在她们情绪低落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瞥见外头一个熟悉的人影跨过院门进来,登时使劲揉了揉眼睛,等发现自己没看错人,她登时呆若木鸡。至于另一个丫头,则是一愣过后霍然起立,拔腿就钻进了屋子里。
叶老太太从来就是个绵软性子,她生了四个儿子,却没有女儿,从前当媳妇的时候一切听婆婆的,自己当了婆婆,就撒手掌柜一切都听媳妇的,却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然而,此次她唯一一次由了自己的意思分家,只对小儿媳妇在信上说了一声,谁知道真正分了家,她甚至还想着小儿子这些年读书用了公中不少钱,于是特意少分了他们一些,谁知道转眼间就闹出了这么多大的事情。这么些天来,她的眼泪掉得比这辈子加在一起都多。
她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
此刻听到动静。见丫头突然冲进门。她便低声问道:“又是那个孽障来逼我了?”
“不是,不是,老太太,是四太太来了,四太太来了!”
叶老太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等看到苏夫人进门快步走到自己跟前,她下意识地要起身,可随即却双膝一软。又瘫坐了回去。直到苏夫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眼泪一下子簌簌掉落,竟是伤心得无以复加。
“慧颖,真的是你回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陪你公公了!”
苏夫人见不过半个月功夫,婆婆就形销骨立,整个人精气神全无,眼睛更是红肿得仿佛天天都在哭,忍不住心中暗叹。婆婆什么性子她当然知道,所以给她的信上说分家。她少不得赶回来看看,结果竟然闹出了这一连串猴子戏。此时此刻。知道对方心里肯定是悔了,她就笑着说道:“好了,娘,长话短说,我这是趁着家里没什么人这才过来的。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若不愿意,就当我今天只是回来看你。”
“愿意,我当然和你走!”叶老太太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愿意呆在这个被长子嫌弃威逼讥嘲的家里。她使劲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说,“我跟你走,我们去衙门告那几个孽障忤逆!”
尽管苏夫人也非常想看看那几位兄嫂被告忤逆的嘴脸,但她更知道如此缠夹不清下去,叶家在宁波府的多年名声就要彻底毁于一旦了。故而,她只是笑了笑说:“娘,若是告了忤逆,叶家今后恐怕会成了整个宁波府的笑柄。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外头我都预备好了,娘跟我走吧。”
见几个丫头仆妇全都傻了,苏夫人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愿意跟我走的人跟上,其他的想留下就留下。”
话虽如此,丢了老太太,谁还敢留在这里?很快,众人便立时三刻跟着苏夫人出了门。等发现各处门房全都被人把住,尤其是最前头的大门,两个门房更是被捆成了粽子,想到她们之前和叶老太太一块被禁止出门,她们顿时心里好不解气。
等到扶着叶老太太上马车的时候,苏夫人看到四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便对婆婆说道:“娘,既然走了,您在这儿随便撂下两句话就是。”
叶老太太颤颤巍巍上了车,听了这话,她也顾不上坐稳,厉声说道:“告诉那三个逆子,我这老婆子只要还活着一天,这家里就还轮不到他们做主!一个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眼里哪里还有天理王法!他们既然只知道威逼我这个老婆子,我这就跟着小儿媳妇去小儿子任上,省得受他们的闲气!”
听到叶老太太这话,四周围的人们顿时一片哗然。叶老太太的意思和三个儿子之前递到衙门的状纸截然相反,分明是向着小儿媳妇,怒骂那三个儿子贪婪。而且,谁家不是老太太依着长子长媳过活,这边厢老太太却要跟着小儿媳妇去小儿子任上,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气?
“走!”
随着丫头们先后上了两辆马车,苏夫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下令,一众人上马簇拥了马车飞快离去。
等到叶大老爷听到风声,和两个弟弟先后赶回来,看到的就是门房里头被捆翻的人,以及空荡荡一片的后院。到了这份上,他顿时意识到之前那一切突发状况,竟然全都是声东击西。
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只是不忿大家都读书,却偏偏只有弟弟考上了进士,他们止步于秀才就再也上不去了,因此长兄撺掇说叶家的私房全都留给了叶钧耀,他们也就跟着闹腾。直到有人传话说母亲都快被长兄逼得上吊了,他们方才觉得不好,一再闹着要见。如今倒好,母亲被四弟妹神兵天降似的接走了,临走还撂下这么一通话,可想而知他们会多丢脸!
“别想这么就算完了,老子……老子要到衙门去告他们!”叶大老爷气咻咻地迸出这么一句话,正好继续撂狠话发脾气,身后却传来了一个骂声。
“告什么状,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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