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想这么做的。从她留下那一张桃花云笺,说一句春正浓花正好,愿与郎君共时光,他便想将她抱住,问她一句陌上花好,人宁无双?后来明白她出门这一趟,不过是听下边的人说了有赏花会,猜到有花魁比试,想从花魁这边打听消息。他想过要忍下心里的气,眼见她对你那青楼女子一举一动都在温柔诱惑,他也不曾动怒,毕竟此前在京城,他已见过了她同言寸心的**。
但她教琴心的那些话,他却无法无动于衷。他的九娘怎能是这样?她几时以为自己看透了男子?她生命里的男子左右不过他一个罢了,哪里来的别人教她这些?
他问她缘由,她却说着不过是天下人的一般事,不算什么,说男人都喜欢求而不得,说女子都想要一生依靠。他冲动地问了她的欲擒故纵难道都是对他的策略么?就为了让他能老老实实地在她身边呆着,她就要用这样的手段?
先前在扬州城外的营地里,她为了他身上的毒大发雷霆、仪态尽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不是真的担心吗?他怕她动心便躲了,她又故意用柳木簪来暗示他,叫他躲不开么?他知道那日上銮驾之前,她是故意问他要簪子的,不过是叫翊卫们以为,她心里还装着他,可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心里的千头万绪,陆离将心里的每一分愤怒与不甘、每一次想抓着她不放的执念与每一次被迫放手的理智,都融在这个吻里。她被他突袭,猝不及防的惊讶之后便抓住了他的衣襟,仿佛想将他推开。他越发愤怒,想狠狠地辗转厮磨,恨不得拆骨入腹,可当她的手渐渐从推拒变成紧抓,他的心也就软了。
软得仿似所有的柔情都在心里冲撞,一丝一毫都要化作千丝缱绻将她包裹起来,叫她知道,他也想她一世无忧,一世安好,只是从前太傻太自负,才用错了方法,叫她受伤之后远走,再也不肯回来。
“你……”陆离放开她,捧着她的脸,咬着牙,喘息着问道:“自从十一月在紫宸殿重逢以来,你究竟——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心话?你何时相信我?”
“陆慎之。”谢凝脸上嫣红,眼中水汽氤氲,那模样分明是含情的,眼中的光却嘲讽得很,说出的话也伤人如阳春三月里的不化的寒霜。“你来问我要真心时,可曾想过凭什么?”
她将陆离的手从脸上拿下,放在他的胸膛上,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陆离,现在我们闹到如此地步,即便曾为夫妻,如今隔着权势富贵与天下,心上划着刻骨深伤,说真心换真心,未免可笑。你想要信任,我知道,那么,你那真相来换,行不行?”
陆离的动作一顿,嘴角不觉抿了起来。
谢凝那颗因他的吻而沸腾的心,也就渐渐地冷了下来,她眼中重新出现了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勾着嘴角道:“陆离,我已经很仁慈了,已经不要你的真心,只想知道从你第一次见我以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都不信,我怎么相信你?将心比心,我什么都瞒着你,伤害你,抛弃你,只告诉你这不过是为了你好,你会原谅我么?”
她将手按在他的手下,两人手掌重叠,手心下都是他跳动的心脏。谢凝抬头,鲜红流朱的嘴唇缓缓张开,问道:“摸着你的良心、真心、善心,回答我,你愿意么?”
“我……”陆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只这一下,谢凝什么都明白了,她蓦地将手抽走,往后靠去,离开了陆离的范围,调笑道:“太尉,你若是实在想要朕的信任,那不如入了朕的后宫。朕的皇后,朕自然是会相信的。”
陆离的脸色一僵,脸皮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他不明白她怎能将这种事也拿出来开玩笑,气得猛地拂袖,别过头低喝道:“胡说八道!”
“那就可惜了。”谢凝叹息道,“朕还想,朕虽然坐拥三千后宫,但皇后毕竟只有一个,愿把这至高的荣耀与唯一的身份赋予太尉的,既然太尉不愿意,往后朕便不会再提。”
陆离心中一抖,瞬间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控制不住地震惊地看着她,他往前一步,试图抓着她的手。谢凝却站了起来躲过了,转身笑道:“琴心姐姐,你回来了?”
“九公子!”琴心满身倦意的妆容,眼中却透着兴奋,她跑上前来,深深地一福身,道:“多谢公子指点,今日晚风阁大放异彩,全赖公子锦囊妙计,晚风阁上下感激不尽!”
“琴心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谢凝忙将她扶了起来,笑道:“终究是琴心姐姐风华绝代,这法子才能奏效。”
琴心知道大恩不言谢的典故,也不多说,便道:“九公子仗义相助,本该倾力作陪,只是九公子仿佛不是青楼常客,只怕污了公子清名。不如这样,公子若是有什么余杭城中需要办的事,能用得着晚风阁的地方,尽管吩咐,晚风阁上下必定粉身以报。”
“琴心姐姐言重了,怎能粉身以报呢?性命都是大事,不可如此许诺的。”谢凝忙道,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确实有些事想跟琴心姐姐打听一二。”
“那就请九公子入席,咱们歌舞作伴,美酒言欢。”琴心一笑,领着谢凝到船舱的雅间里去了。
雅间里早就备好了酒席,谢凝与琴心坐在一张桌子前,陆离在旁边坐着,谢凝见侍女端上酒来,便道:“琴心姐姐,我当年命悬一线,七哥为我发誓此生不再沾染滴酒,还望姐姐见谅。”
侍女忙将倒了的酒扯下,告了声罪。谢凝的眼波越发温柔,笑道:“这位小姐姐为何要道歉呢?是我家七哥太刁钻了,不过,七哥不能喝,我却是能喝的,只要姐姐不嫌弃,愿陪姐姐一场大醉。”
说完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那动作只看得陆离眼皮一跳,一手按在桌面上,差点就暴起了。
琴心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吃惊不已,却也不好多问,只望着谢凝道:“不知九公子要问什么?”
“琴心姐姐不必担心,不是什么隐秘事。”谢凝道,“我是来余杭学着做生意的,对江南这一代的商人却不熟悉,不知姐姐是否能告知一二?”
琴心点头,为她又斟了一杯酒,道:“江南是江南道与江北道一起的,以长江划分,有四家巨贾,分别是周吴郑王。”
“噗……”谢凝笑了,“怎么同百家姓一样?”
“可不是么?正是这样好笑呢!”琴心笑道,“这四家相互占地为王,各自主管一处生意,相互不干涉。王家是做茶叶的,在绍兴;吴家是做丝绸的,在苏州;郑家是做米的,在扬州;这周家么,是做钱庄的,就在咱们余杭。不是贱妾夸口,这四家的每年交的赋税,能养活整个江南道的官员,还能上交一部分给朝廷呢!”
“唔,我家是做皮草的,想同江南的人买些茶叶瓷器。琴心姐姐,你知道的,关外的西戎人都喜欢这些,我家来往几次,倒买倒卖,就能赚到不少钱。”谢凝随口乱编了个身世,问道:“不过,有一点我心中十分忐忑,琴心姐姐,这几家都跟官府关心好么?咱们走商道的,最怕的就是关税,若是一个不好被官府收缴了,这一趟几个月的辛苦,都白费了。”
“九公子放心,这几家都跟官府关系极好。”琴心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
谢凝好奇道:“琴心姐姐,你笑什么?”
琴心笑道:“没什么,只是这江南还有种说法,就是男管家女官家。”
谢凝更好奇了:“这话怎么说的?”
琴心又给她倒了酒,道:“这四大商家呀,跟别处的人家不一样,他们生了女儿可宝贝着呢,琴棋书画礼仪,都教得好好的。等长大了,就嫁给江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员。是以这江南做官的,每一家的夫人或者姨娘,都是四大世家的家族女,你说,这样的关系,他们同官府的关系能不好么?”
“竟有此事?当真是闻所未闻。”谢凝将酒喝下,道:“士农工商,这商人与士人通婚,还真是少见。”
“是呀,所以这些天不是女帝来了么?这四大世家个个都想见女帝一面,要撺掇女帝弄个什么皇商,这么一来他们可就不是一般的商人啦,而是官商,比许多小官吏都尊贵呢。”琴心不住地给她倒酒,“只是最近听说女帝在忙着流民之事,暂时没空见他们。”
“你说他们不是傻么?”谢凝笑道,“既然女帝忙着解决流民之事,他们便去帮女帝解决呗,女帝吃了别人的帮忙,怎么还能不见人呢?拿人手短不是么?”
“是呢。”琴心也笑道,继续给她倒酒。“九公子,你这样聪明的人,应当给他们出出主意呀。”
“我也想呢,可惜,还没能见到四大世家的人。”谢凝忧愁道,“琴心姐姐,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我同周家老爷见一面?他家是做钱庄的,我将钱存在他家,想必也会安全些。”
琴心皱眉道:“这周老爷却是难办了,他脾气不好,从前还将自己的女儿逐出家门去,如今可算是后悔了,只是爱面子不愿多说。”
“女儿?”谢凝已经渐渐地双眼迷蒙了,大着舌头问道:“什么女儿?”
“九公子不知道,咱们余杭人都知道。”琴心道,“周老爷的嫡长女,当年是要嫁给江南太守杜大人的,可惜周小姐跟个人跑了。不过,现在周小姐可是堂堂的御史夫人了,两父女跟仇人一样,十几年不来往了。”
“是……是么?”谢凝终究撑不住,眼睛一闭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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