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好只是食物过敏,凌霄来看过,两剂药下去,她身上的红疙瘩便渐渐消了,身上抓破的地方都叫小宫女给擦上了药膏。章煜说话算话,第二日宋淑好被送出了宫,没有人与她作别。
入宫多少年,阿好便有多少年的时间没有到过静云庵。青石板路与黑瓦屋檐皆比记忆中斑驳陈旧,不少地方的墙面也剥落了,不再平整光洁。这儿的香火不旺,胜在清净,又地处半山腰,风景宜人。
知道自己即使离了宫也走不远,阿好没有想去哪儿,不想待在宫里,同样不想回宋府,才想到这个地方。
她在宫里的东西都被一并用马车给运到静云庵,与阿好母亲有些交情的静云师太仍记得她,也照顾着专门辟了处幽静的厢房院落与她住。
阿好从私房中拿出一部分借着香油钱的名义当作是答谢,到了静云庵,便不像在苑书阁时那样,无时无刻都有人严阵以待恨不得拿四双眼、八只耳监视她。章煜没有再派人跟在她的身边,阿好独自住在这一处院落,静云庵里的其他人也甚少来打扰。
住进静云庵了以后,阿好开始过上平静的生活,无论纷争还是算计一下子都离她远了。山上的空气很好,虽是炎炎夏日,但是半点儿都不热。大多数时候,阿好都在院落里待着,自己照顾自己。
有的时候,阿好会出去沿着山路走走,太阳升起或落下时候的景色最美。她住的这一处院落里种着大丛白栀子,恰是花开时节,夜里凉风便时时往屋子里送花香。此外院子里还有几株葡萄,藤蔓缠满棚架,繁茂的碧绿叶片遮蔽出阴凉。
阿好起居与吃住都是一个人,并不与静云庵里的师太们一起。如果有需要买什么的时候,她便会给了银钱托要下山化缘的小师太帮忙捎带。她在宫里的时候勉强当得上是锦衣玉食,到了这儿便随了这儿的习惯也是粗茶淡饭,却并无不适应。
见庵里的人都是自己种一些菜果后,阿好便托小师太帮忙买了小锄头与种子,请了小师太教一教她也学着自己在院子里种上些东西。除去抄经念佛之外,她每日忙碌的不过是一些琐事,可时时自在。即使说不上欢喜,却也不再觉得悲苦。
静云师太偶尔到阿好这里小坐,却总说她未绝了尘念,不该来这样的地方。阿好只是笑,不辩解也不多言,但安静地陪静云师太吃上几盏素茶。
不知哪天起,静云庵附近总有些响动。阿好去散步的时候,瞧见就在静云庵左面的一处地界似乎是破土动工准备修建什么。庵里的小师太便与她说,那儿是在建一座和尚庙。可才将将打起地基,如何就知道是和尚庙了?阿好不以为然。
阿好在院子里种下的菜果冒了嫩芽的这一天,宁王与凌霄一起来了看她。她从院子里剪了两串新近才熟透的碧玉样的葡萄招待他们,与他们两个煮上一壶花茶,又下厨做了一顿饭食。
凌霄看着摆上桌的青菜豆腐、鸡蛋羹、素黄瓜,简直傻眼,恨不得晃着宋淑好的肩膀问一问她,吃不上肉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看到阿好一脸平静与知足的模样,又忍不住扶额。
“阿好,你这是准备遁入空门、清心寡欲,从此绝了红尘俗念,待到够了七七四十九天就羽化登仙吗?”
凌霄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呵呵笑出声,避免冒犯眼前浑身上下快要绝了俗世烟火气息的人。阿好是离宫了没有错,可凌霄没有想到她出来竟然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
“只是与小师太们同在这庵子里,总不好荤素不忌坏人规矩。”阿好莞尔,没有与他们多聊自己的事情,问起凌霄与宁王的情况,两个人却都仅仅是说一切都好。
直到临走之前,宁王才告诉了阿好一个与后宫有关的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在前几天的夜里与世长辞了。乍听到这个消息时,阿好愣了愣,却问,“宫里不该是正忙着么?你们怎么有空来这儿?”宁王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凌霄截住了话头,不多时两个人又一道离开。
又过了七天,夏明哲陪着章妡也来了。阿好在院子里种的菜果已长出了嫩绿的小苗,章妡瞧见十分的感兴趣,兴冲冲的帮忙浇了一道水。
葡萄架上熟透的果子都被阿好拿剪子剪了,送还给庵里的小师太们。这会还坠在藤上的都尚未熟透,章妡与夏明哲便没能尝一尝。
不过阿好这儿恰有小师太们送来的蜜桃,很是新鲜清甜,阿好便洗了拿出来招待。仍是煮一壶花茶,下厨与他们做了一顿吃食。
章妡看着摆上桌的素豆腐、黄瓜鸡蛋及一道素蒸茄子,恨不得落下泪来。她泪眼汪汪问阿好,“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可怜夏明哲没来得及捂住她的嘴。
阿好问起章妡这些日子过得如何,章妡便捧着脸笑道,“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阿好听得发懵,章妡复说,“凌姑姑教我的话儿,是不是特别的有趣?”阿好忍俊不禁。
用罢饭,章妡又将阿好拉到院子里去说话。她先说起先前一直纠结的夏明哲去喝花酒的事情,道,“我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不检点的人,十哥怎么能胡说呢?”
再暗自嘀咕过了几句,她转而又劝起了阿好,“你在这儿实在太可怜,连二两肉都吃不上,不能和我一道回宫吗?”一时想起了什么事,章妡变得愤愤的。
“阿好,你是不知道呢,皇帝哥哥心念着你,这些日子又不知瘦了多少,食不下咽、睡寝难安。有的人就妆成你的模样、学着你的声儿到他面前晃荡。那日我有事去找皇帝哥哥,正好给瞧见了,当时我就……”找人绑了她给拖到角落里打成了猪头!
章妡话未说完,直接被夏明哲捂住嘴巴给拖走了。阿好送他们出了静云庵,笑看着他们齐齐上了马车,待人走远,方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
回到宫里,章妡万事不怕,冲到宣执殿,便对头也不抬、忙着批奏折的章煜叨叨起来,只差没有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皇帝哥哥,您是真的不知道,阿好她就这么些功夫就已经瘦脱形了!皮包骨知道么?浑身捏不出二两肉知道么?您知道她每天吃什么吗?青菜!豆腐!太可怜了,我都看不下去了!郁郁寡欢、愁眉不展您知道么?皇帝哥哥,您去接阿好回来吧……”
见章煜毫无反应,章妡又奋力说了一刻钟,仍是没有反应。她差点怨念地咬起手了帕,章煜终于抬起了头,却淡淡问,“就这样?”章妡只想泪奔,恨恨地一跺脚走了。章煜却只低头,捡了没有看的折子继续批。
迟一些的时候,长公主章嫤也到了宣执殿寻章煜。她身后跟着名宫人,手中提着食盒。章嫤将食盒接过摆在龙案的一角,那宫人退下了,她才说,“你这样天天吃不下两口饭怎么行?才这么几天的功夫都瘦得不成人样了。”
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了出来,章嫤指着几样菜式又对章煜道,“她吃什么你吃什么行不行?素豆腐、素蒸豆腐、黄瓜鸡蛋,没有了。你这样折腾自己,我们谁又好过了?”
章煜将批好的折子摆放齐整,看了章嫤一眼淡淡道,“瞎折腾的是你们。”章嫤默了默,唯有说道,“母后到寒山行宫去休养了,宫里那么多的妃嫔如今你一个不碰,你为她做了这么多,还不够吗?你们两个,一个似尼姑,一个像和尚……真叫人服气。”
“同她没有关系。”章煜站起身,没有管章嫤,径自进了隔间。连连碰壁之下,章嫤几乎气绝,却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管那些吃食,兀自大步地走出了正殿。
眼瞧着宁王、小公主、长公主皆未在陛下面前讨着好,吕源对着吕川也唉声叹气起来。吕川一贯脸上瞧不出来多少情绪,同样在殿外听候吩咐的吕源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叹了一气。
他一时仰头望天,道,“陛下和宋姑姑两个人如今可怎么办才好?宋姑姑竟然跑去了尼姑庵,这也就罢了,陛下竟叫人在旁边修上一座和尚庙,难不成咱们陛下还准备……”吕源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忍闭了闭眼。
吕川目不斜视,平静地对吕源说,“说来那和尚庙也动工些时日了,依着陛下事事都严谨的性子,现今合该去瞧一瞧、巡视一番才是。”
听着他的话,明白其间意思,吕源抬手摸了摸下巴,又一拍大腿,笑道,“哎哟,小川子,你很可以啊!”说着又捅了捅他,“既然这样,那你还不快进去,提醒陛下一声?”
吕川转头看着吕源,仍是语气平静,“看在你我共事这样多年的份上,我定然会记得替你收尸。”
吕源:“……您当真是个好人。”
章煜靠在斜躺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吕源的声音在水晶珠帘外响起,便问,“什么时辰了?”吕源答了一句戌时差一刻,章煜方问什么事情。
吕源躬身,低声说道,“方才宫外来信,说那寺庙已建了些时日了……不知陛下可是要亲眼去瞧一瞧情况?”
久久听不见章煜的话,吕源暗自在心里抹了一回泪,可怜小川子这回怕是当真要与他收尸了。忽而感觉一片阴影罩了过来,吕源没抬眼,却知是章煜。
下一瞬,章煜越过吕源,而吕源却听到的他抛出了一个字,“去。”顿时转悲为喜,忙躬身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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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晚饭的时候,不小心被刀具划伤了手指,阿好回了屋里四处翻找药箱。她明明记得自己专门放到了柜子里,这会儿不知怎么找不见,不得不各个箱子、匣子都瞧一眼确认过一遍。
这么翻找之间,阿好没留神打开了个木箱,箱子里头装着的却是熟悉的东西——她那时在宫里特地捡回来收好的刺绣图、风鸢、剑穗与不必看也知道是装着兔子花灯的匣子。
除了这些熟悉的东西之外,箱子里头还多了一张字条,字条上的铁画银钩写着一句似是责问的话语:既愿意收着,为何不带走?阿好看着这一笔一画,不觉怔了片刻。
回过神来,她将字条搁了回去,又将木箱合上,继续找到了药箱,处理过手指的伤口又去将晚膳做好了。用罢饭、沐浴过,又在院子里坐着乘了会儿凉,阿好才回了屋睡觉。只是少有做了个梦,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可一个多时辰便醒了。
感觉屋子里有点闷,也不知是否天气原因,睁眼瞧见窗子紧闭着,念着许是这个原因,阿好便起了身去开窗。窗户推开,外边却站着一个人,里边阿好当下呆住了,外边的人也一样是愣了愣。
章煜到了连地基都还没打好的寺庙巡视过一圈之后,吕源提议说今夜月色好,且十分凉快,正适合散步。于是章煜便随便走了走,一不小心走到了阿好住的院落附近,再不小心地散步到了她起居那间屋子的窗户外面……可是她怎么就突然开窗了呢?
月光如流水一般安静从天幕倾泻下来,清风送到鼻尖一阵栀子花香,章煜却耐不住低咳了两声,先错开眼去。仅是相视一瞬,他心底却已然印上了此时宋淑好的模样。
乌发披散又有些睡眼惺忪,怕是刚睡过了一觉,比过去更显恬静淡然的面容,一双秋水无尘、明亮澄澈的眸子,身上着件青色的宽松长袍。明明是这么副清静寡欲的样子,偏叫人……心中难耐。
阿好微抿了唇,也不懂他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了这里。可才这些日子,她就迟钝了许多,没有一下反应过来与他行礼请安。阿好正想请章煜进来屋子坐,外头的人却“嘭”地将窗户给关上了,隐约间,似还听见他说,不要出去?
不觉愣怔的阿好,很快发觉到院子里似有些动静。待她走到门边,打斗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出去或者是不出去都心有顾虑,她会的那一招半式抵不了什么,出去或反而拖了后腿,不出去……又担心外面的情况。方才那下,她只看到了章煜一个人,并没有看到其他护卫或随从。
阿好最终离开了门边,从梳妆匣里取出匕首,回到了窗户旁。将纱窗给破开一个口子,阿好凑上去看院子里的情况。
章煜身边竟没有人,他一个人要挡五个,那些黑衣人不知打哪儿来的,个个都身形高大,观其招式又总觉得霸道狠辣。那些人似乎一度欲往她的方向逼过来,次次都被章煜凭一己之力挡回去,他却是受了伤。
阿好看得着急,离开窗边,又听到吕源与吕川的声音,再凑回去看上一眼,便瞧见他们终于带着侍卫赶到了。阿好奔至门边,出了房间,才看到原来地上已经躺着一人了,莫怪章煜手中持着长刀。
有人顶上后,章煜自然先退下,被保护了起来。阿好刚刚看到他腰上似乎是挨了一刀,可那处附近本就曾经伤过了一回……阿好到了章煜身边,扶着他进了屋子里头到床榻上躺下,取了药箱才想起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又跑到桌边点亮了烛盏,举到了床边。
阿好没有说话,只是紧抿着唇,烛盏照到章煜腰间果然是受了伤。她先打开了药箱,又放缓动作去解章煜身上的衣裳。有过去照顾章煜的那一段经历,她对处理伤口这样的事儿也不算太过陌生。
独独这时,明明没有抗拒被她带到屋子里来的人却开了口。章煜垂眼看着阿好动作,说,“朕还以为,只有等到朕死了,你才会肯看一眼朕的棺木。”阿好动作一滞,章煜继续道,“你也是要等到朕死了,才肯走到朕的身边吗?”
阿好闷闷地看了一眼章煜,仍是没有说话,却松开了手。章煜咳了一声,却摁住她的手,道,“脱到了一半,你就这么不管了?”外面打斗声未休,阿好心中郁结,干脆也学着章煜那时说过的话,道,“让凌霄帮您看一看。”
“没什么好看的……”章煜又说,他紧紧抓着阿好的手,顿了顿复低声说道,“难道你想看朕死在这尼姑庵才乐意吗?”
阿好越听他说话越是郁闷,想抽回手却被攥紧了没有办法。她再去看章煜腰间的伤,血流了太多已经渗透外面的衣裳,得快些处理才行。
她一时叹气,问,“您想怎么样?”章煜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阿好终究没有扛住,唯有轻声说道,“陛下,不要这样欺负人。”
章煜便笑了笑,松开她的手,“是你先欺负朕的。”阿好默然,他又再道,“你明知道朕听不得那些话,却偏要说,是只许你欺负人了吗?”
如果不那么做,不说那样的话,他根本不会愿意放她走,否则与凌霄一起的那天夜里,她便走成了。看着她做了那么多什么话都没有,却只准备好了,等着她一旦真敢逃便软禁到苑书阁。
明知道,她只是不喜欢宫里,不想待在宫里,不是厌他恨他,却故意使这样的苦肉计叫她没法不心软。到底是谁在欺负谁?挑在了今天,是不是提前洞察到了?却不让其他人跟得太近……不然凭他的身手怎么会这样容易受伤?
阿好也觉得气恼,不就是欺负人么,谁不会呢?衣服解了一半,章煜此时胸襟半敞,阿好伸手探到了他的衣间,上上下下一顿的乱摸。
听到章煜微微喘气,她也笑了笑。章煜却皱眉,又学了她的话道,“阿好,不要这样欺负人。”阿好收了手,起身准备去打温水过来帮章煜清理伤口,反而又叫他拽紧了手腕。
“又跑?”章煜略带着愠怒问,阿好拿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这儿是奴婢的住处,奴婢能跑去哪儿?”说罢方才解释,“陛下的伤口得清理一下,外面听着没有大动静了,奴婢去打些温水过来。”
章煜却似并不信她的话,没有松开她的手腕。他兀自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道,“一个人害怕,朕陪你一起去。”左右刚才没有来得及脱鞋,下地也容易,待到话音落下,他人已经站到了阿好的身旁。阿好忍不住嘀咕,“谁害怕了。”反而被章煜就着抓住她手腕的姿势带着往前走。
……
为章煜包扎伤口的时候,吕川在外面禀话说一切都已处理妥当,阿好悄声问,“是什么人?瞧着不大对劲……”
“大宛国的人。”
受了伤还不好好躺着、跟着她走上走下的结果便是这会儿没了虎虎生威的架势,阿好听他说话都有些没了力气,却问也不问。只是听到他说是大宛国的人,又再问,“谋杀陛下的?”
阿好一问,反被章煜横一眼。难不成是来杀她的?她正觉得莫名奇妙,才听到了章煜说,“是来掳你去大宛的人。”只听了这话又更想不明白,她还想追问,章煜却懒得再说,闭口不言。
直到替章煜包扎好伤口,他都没有再说话。阿好没有在意,自顾自将东西都全收拾妥当了,而章煜却似躺在床榻上不准备动作。阿好不得不小声说,“陛下,夜深了,您该回宫了。”
章煜却不过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躺着,半睁了眼,笑看她,“受伤了,走不动了,估计要等伤好了才能回去。”
“这儿是尼姑庵……”阿好再小声提醒他。章煜冲门外喊了一声吕源,吕源即刻应了话,且十分“识趣”说,“是,陛下,从今往后,这儿就是静云寺了。”
阿好:“……”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压不过章煜,她没有再纠结,说,“那陛下在这儿好好养伤,奴婢去别处休息,明早再来看您。”
章煜长臂一捞又一次顺利抓住了阿好的胳膊,冷笑,“你去别处休息,朕就杀光这庵里的尼姑。”
“……你这个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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