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各国女学皆是望族女眷做的,司徒磐听了贾琮所言立时便许了。下头有个幕僚上前道:“敢问贾先生,女学却学些什么?何以养生堂的要另建学堂?”
贾琮摸了摸后脑勺:“这个我没细问。听宝二嫂子那头给的信儿,仿佛是蒙学那几本书,另加了女工针黹、炒菜做点心什么的。养生堂的孤女多半许不了什么好人家,刺绣就不学了,只学做极简单的衣裳;点心也不用学,生火做饭收拾屋子等得学着。”
司徒磐赞道:“你这个嫂子想的周到。孤女没有嫁妆,难得嫁入富贵人家,学了绣花做点心何用?没的长些小心思。安生过日子才好。”
贾琮道:“养生堂的男孩子就不用另外弄什么学堂了。但凡念书能念出来,王爷也不会管他是不是孤儿。”
司徒磐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人才不问出处。但凡有用,纵是乞丐出身何妨。”
方才那幕僚又道:“晚生实在不知道女人要念书作甚。”
“因为念书很花钱,寻常百姓多半念不起,故此期盼的紧;女孩儿尤其难得此机会。她们必倍加珍惜、好生学习。昔年有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皆因此二女识大体。而寻常人家的女子识得大体的能有几个?‘头发长见识短’者居多。”贾琮微笑道,“别的且不说。《三字经》千余字,若是给女孩儿们讲透了——诸位先生只管在心头将《三字经》默念一遍——十年后她们做了母亲,教导出来的孩子能有几个不忠不义之辈?”
众人默然片刻,有人拍案:“妙啊!王爷,了不得!举国之内无民不忠义,比捕快衙役强多了。”
司徒磐不由得点头:“早年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好处。”贾琮得意洋洋歪了歪嘴。遂无人有异议,此事定了。
贾琮悄悄寻了个熟悉的幕僚打听道:“方才那个跟我唱对台戏的是谁啊?仿佛有点瞧我不顺眼的样子。”
那人低声道:“贾先生莫怪。此人耿直多疑,在王爷跟前什么话都敢说,也委实有才,王爷很是器重。他姓罗名曼。”
贾琮笑道:“他有没有个兄弟叫罗兰?”
“这个我却不知。贾先生认识么?”
“开个玩笑。”贾琮道,“西洋有个名垂青史的大才子,名字就叫罗曼罗兰。他既叫了这个名字,想必是个好人。”
那人竖起大拇指道:“贾先生好气度。”
贾琮乃与他胡扯几句,拱手告辞往翰林院做事去了。心中却暗暗记下了此人:司徒磐手下姓罗的不会很多,这个罗曼明面上在挑自己的刺儿,实在引得自己说了两通话、反倒愈发得司徒磐手下信任了。八成他就是罗泰娘说的那个认了连宗的大哥、给司徒磐家老三送去腊香珠之人、龚三亦瞒着自己不知道捣什么鬼儿的得力干将。
这日贾琮下了衙回到梨香院,陈瑞锦告诉他:“柳四已来过了。”
贾琮忙问:“如何?”
陈瑞锦摇摇头,轻叹一声:“他们也不知上辈子遭了什么孽托生在柳家。”
陈瑞锦猜柳家子弟成亲是随意配个宫女并不对。他们竟是可以挑的。不看脸挑,也不看画像挑,却是看身份挑。挑中了便与那宫女择日“成亲”,实在只是同床罢了。待女子有孕,则移去别处待产。不论男女,均由母亲教养至三岁,男孩送回柳家,女孩送去女卫营。过两年还想要孩子,可要回原来的那女子,也可另择新的宫女。
贾琮脱口而出:“这不是种马吗?”
陈瑞锦苦笑道:“我也想着了这个比方,只没好意思当面说给柳四听。”
“你没说啊?下回我说。”贾琮道,“不狠厉些骂他们,他们也醒不过来。”顿了顿又道,“也难怪他们家当爹的对女儿没感情。从还在肚子里起就没见过嘛。”
陈瑞锦又是一叹,接着说。柳明漪与旁的柳家女儿不同。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京城便已大乱,宫里头自然也乱。柳四便有些不大放心,偷偷寻到戚氏养胎之处瞧她。这会子宫里头的人都还在,柳家也投了太皇太后,故此并不曾短了戚氏的吃穿用度;只是孕妇难免心下惶然。柳四没忍住,趁没人时悄悄溜进屋里去宽慰了她一二;戚氏大安。
这等事于柳家本是不许的,柳老爷子的眼光也极厉害。事有凑巧。那几日司徒磐正在逼二皇子、六皇子离京。六皇子还罢了;二皇子本是太上皇有心立的太子,他若去了陈国,京里头当真就没了正统。老爷子与周大梅商议了会子。周大梅一心要跟慧太妃走;老爷子心中又是烦郁又是茫然,竟没看出来柳四做了有违家规之事!柳四躲过一劫。违规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柳四后又多次悄悄去看戚氏,皆没被他祖父察觉。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柳明漪三个月大的时候学会笑了。柳四见了女儿笑,如同心肝子让她挖了一块又填满了一般,竟喜得无可无不可。当晚回去便让柳老爷子瞧出端倪来了,狠狠整治了一番。吃了这大苦头,柳四变得坚毅沉稳起来,办事也稳妥了许多,柳老爷子十分满意。只是柳四去偷看女儿也再没被他抓到。
柳明漪两岁半左右,宫中又要送宫女出去,这回连没入掖庭的罪官家眷也一并放走。戚氏因为要养女儿,碰巧就与这些人住在一起,要强行送走。事出突然,宫中又音讯隔绝,柳四全然不知。戚氏无奈,只得将女儿托付予太监潘喜贵。潘喜贵在掖庭做杂活,素喜柳明漪,乃悉心照料孩子。再过一年多,连幼女也放出宫去,柳四便失了女儿的踪迹。
听罢,贾琮皱眉道:“从戚氏等离宫到幼女出宫,柳四少不得有机会去宫外寻个地方安置女儿的。他竟什么都没做傻等着!若没有戚氏或宝二嫂子,柳明漪保不齐就是死路一条。六岁啊!那小丫头还是归潘喜贵养好了,人家至少有点子当爹的责任感。再说,宫中那么艰难,他若不爱慕戚氏,何苦来帮她养女儿。”
陈瑞锦叹道:“也怪不得柳四。没人教过他如何当爹,他不会。”
“不止,怕是也不会当丈夫。等他学会了再说吧。”贾琮托着腮帮子道,“只是,与潘喜贵比起来,戚氏大约会择他。”
“戚氏多半会择他。”陈瑞锦道,“你猜戚氏是个什么身份?”
贾琮摊手:“这上哪儿猜去?”
“先头那位襄阳候是她曾祖父。她小时候那府里还没分家呢,她也当过几年侯府小姐。”陈瑞锦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不得意,哪里看得上太监。”
贾琮道:“既是这么有来头,怎么不回家去、反倒窝在市井中苦苦度日?她是襄阳候府送进宫的吧。”
陈瑞锦道:“襄阳候想送小孙女进宫;偏他那个长孙戚建辉是个孝母的,戚大太太舍不得女儿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戚建辉遂想了个法子:往旁支里头寻个庶出的族妹让他母亲认了做女儿送进宫去。戚氏家里自觉蓬荜生辉,大约与当年齐国府送我入宫相仿。她……大约是心冷了罢。”
默然半晌,贾琮吐了口气:“果然,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他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对了。我若没来这个时代,我三姐姐的命运也与她相仿。”
陈瑞锦微微睁眼:“三姑娘进宫?不是大姑娘已经在里头了吗?”
“不是进宫。”贾琮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若没有我捣乱,五婶子早就让刘登喜设计撞在先南安郡王霍煊手里、抓回去了。城西一霸秦三姑重回王府关着,得憋屈成什么?俗话说,不在憋屈中死亡,就在憋屈中变态。没有我多年来在她耳边潜移默化的絮叨,她也没有后来的反抗精神,便会依着刘登喜之命在打仗的时候给霍煊添乱。霍煊兵败南洋、被藩国俘虏,朝廷正好把他们府里的兵权给夺了。且人家藩王说了,要他妹子去和亲才肯放他回来。”
陈瑞锦抿嘴道:“南安老太妃唯有那一个女儿,自是舍不得的。”
贾琮点头道:“故此她认了个干女儿送去换他儿子,我二叔也是欢喜得了不得。”乃冷笑道,“霍晟那个小姑妈刁横狠厉,送去南洋才最好呢。”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男人没本事就拿女孩儿去换。她纵是个泼妇,打败仗的也不是她。”
贾琮赶忙说:“对对!还是霍煊无能。看我五叔多好!”
“霍煊不也是让秦三姑坑的么?”
贾琮笑道:“掰扯不清了。横竖运道已改,管他呢。柳四可有打算没有?”
“不知道,我没问。”陈瑞锦道:“只将地方告诉他了。”贾琮眨眨眼,扯着她耳语一番。这会子屋里没有旁人,他两个眉来眼去数个回合竟都没说话。
次日,陈瑞锦特特去看戚氏,还毫不避讳多打量了她几眼。戚氏不傻,遂问她可有事儿没有。陈瑞锦道:“无事。”端着架子巴巴儿坐了会子,问道,“这两日你们这儿可有什么事儿没有?”
戚氏道:“没有。陈姑娘问这个作甚?”
陈瑞锦笑盈盈道:“随口问问罢了。”
戚氏知道她来必有缘故;只是宫中多年,旁人不说她并不敢问。陈瑞锦又扮作无事人一般东张西望了几眼,连闲话都没说,撩完就走了。戚氏满心疑云重重,偏陈瑞锦连点子口风都没露;内里翻来覆去掂量了大半日不得其解。
另一头,贾琮使人去翰林院打了个招呼说晚些过去,自己直奔小花枝巷。施黎仿佛白天晚上都不爱上锁似的,又虚掩着大门。柳小七果然又让他诓来了。二人今儿倒勤快,在院中对打得乒乓响。贾琮径直往点心桌旁坐了会子,嘀咕道:“麻瓜没人权啊……”
那两位收了招走过来,施黎打量了贾琮几眼:“麻瓜你怎么又来了?还当你再不上我这门了呢。”
贾琮抹了把虚汗:“酸死了!少自作多情。我今儿不是来找你的,是找柳小七的。”柳小七向他投以惑然神色,贾琮道,“托你办件私事,传个话儿给柳四哥。”
柳小七怔了怔:“琮哥儿认得我四哥?”
“咳咳!”贾琮瞪了他一眼,“你几岁了?”
“十七。”
“就说你比我小!”贾琮哼道,“琮哥儿也是你叫的?喊哥哥!”柳小七与他本没那么熟络,不过是施黎成日琮哥儿琮哥儿的喊,顺口才喊了那么一声。闻言反倒有几分约束。贾琮拍案道,“有没个大小啊!我还喊你们家老四做四哥呢。”
施黎在旁翻了个白眼:依着贾琮的厚脸皮,这个四哥定然他自顾自喊的,人家柳四断乎没认。乃道:“你倒是能耐,几日功夫已勾搭了他四哥去?”
贾琮道:“还真不是我勾搭的。论起来小七比柳四哥可爱多了,要勾搭我也先勾搭小七。”抬头看看柳小七,失望道,“哎,他都不脸红的……这哪里还是十七岁的少年!喂喂,喊琮三哥!我总不能白让你们柳家占便宜。”
柳小七脸皮子薄些,终是喊了一声“琮三哥。”
贾琮长长的应了一声:“嗳~~”
柳小七乃问道:“不知……琮三哥让我给四哥传什么话?”
贾琮道:“也不算传话,只告诉他一件事罢了。”
“何事?”
“你告诉他,城西那头,自打秦三姑前几年离京后,一日乱似一日。前阵子咱们三个一道逛过的那窑子不就在城西么?没听那老鸨子说?城西就没安生过!明面上勉强还听李升的——秦三姑若是天上的月亮,李升不过是面鹅蛋大的镜子罢了。众人虽还瞧秦三姑面子,一个走了的人,面子能挺多久?要说官府,市井里头谁稀罕官府来着?”
施黎在旁好奇道:“你告诉柳四这个做什么?”
贾琮不搭理他,只朝柳小七微笑道:“你只管告诉你四哥去,他自有定夺。这个世界,永远都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柳小七自小长在宫中,从不多问为什么。见贾琮说的正经,乃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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