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诸事不顺,丁忘机收敛了许多,也不大敢聚拢方雄余部。眼下贾琮那只“地里鬼”已关在自家地道里,丁忘机如同头上被摘了紧箍儿的孙猴子,整个人都松快起来,行事亦大胆些。
丁忘机在方勇军中另有心腹,乃一名斥候,名叫刘铁。此人原本是条暗线,专管盯梢方勇;方勇死后诸事便是他借来成都打探之机与丁忘机联络。这一日刘铁又来了,向丁忘机说了些方家妇孺近况,赞道:“三姑娘愈发了不得了,几票活计做得干干净净。只是这几日她仿佛正琢磨着迁去别处,说是眼下营寨离成都太近,恐让蜀王的人察觉。”
丁忘机思忖会子道:“当日方大人将他们安置在成都左近,为的是倘若要进城逼宫,行动方便。如今委实是离开成都好些。对了,那个叫吕三丈的再没去过了?”
“没有。”刘铁叹道,“好生可惜了得,当真是条好汉子。若不是被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气跑了,恩公可得一员虎将。”
丁忘机也唏嘘道:“此人犹如三国之黄忠,埋没多年无人识。如今天下大乱,他又有了媳妇,保不齐另投别家去了。”乃惋惜不已。又道,“三姑娘当真想搬营寨,你不用拦住阻,只做诸事不知。”
刘铁应了,又道:“恩公,这般一直不管,合适么?三姑娘已是得稳军心了。”
丁忘机笑道:“她是女子,又强扮作男子。再得稳军心,身份一露便得回后院去。”
刘铁迟疑道:“我瞧她那模样,当真有几分将自己当作男子了。”
丁忘机低低的笑道:“无碍,睡一回立时变回去。”刘铁闻言呵呵的击掌而笑。丁忘机又道,“你既来了,我招呼的大伙儿聚一聚,你跟他们说说方家之事,使劲儿夸易飞少爷,夸得越神乎越好。”
刘铁应了,又问:“恩公这是何意?”
丁忘机道:“方易飞本是外室子,生来见不得人,被送入道观。贾琮乃三坛海会大神转世,竟认得他,瞧他的颜面出言保住了方家妇孺。他本有道心、道志、道缘,如今家逢大难,他毅然离了道观、重入红尘。方家不曾养此子一日,他却毫不介怀、以束发少年之身一肩挑下方家重担。有情、有义、有德、有才。除了外室子的身份,哪一样不好?英雄不问出处,何况他本为方大爷血脉。方大爷难道不是方大人的嫡长子?我丁某人是愿意相助易飞小爷的。来日方峥大了想将兵权要回去,也得问问旁人答应不答应。”
刘铁顿悟,竖起大拇指:“原来如此!恩公好计。”
次日二更天,丁忘机召集了身在成都的方雄余部要员二十余人议事,便是在贾琮拟对子的那处地下大厅。丁忘机指着刘铁道:“这位刘兄弟是一直跟着老太太并各位小爷的。方将军让裘良那贼害了,大伙儿有些士气低落。我听刘兄弟说,如今易飞小爷极出息,方家诸事皆好,遂想着让他来同大伙儿说说。”
刘铁站起来向大伙儿作了个团揖,道:“辛劳各位大人兄弟!老太太、太太、奶奶、小爷、姑娘们都好。”遂细说起方易飞这些日子何等英明神武、何等出息了得、何等上孝长辈下敬袍泽来。又提起他的身份,说是天人下界渡劫的。
众人听得个个欢喜,宽慰道:“大人在天之灵可安!”
刘铁末了惋惜道:“只可惜是外室子。依着小人看,易飞小爷比旁的几位都强。”
丁忘机亦叹道:“若非外室子,哪里能逃出这一条性命来?如此说来,大太太竟是立了功的。”一句话便将“不容人”的帽子扣在了方大太太头上。
刘铁低声道:“怕是这位小爷的生母身份不高。”
下头有个官员捋着胡须道:“纵是身份不高,记在旁的姬妾名下也罢了。”
丁忘机思忖道:“保不齐是方大人诚心将他送入道观、以图留条后路也未可知。”
方才那个官员不禁击掌:“丁先生说的是!俗话说,君子防不然。方大人平素行事周密,岂能容亲孙子流落在外头?且这易飞小爷瞧着文能提笔做赋、武能领兵杀敌,哪里像是寻常道观里头日日念道德经长大的。显见方大人安置了人教导于他。”
丁忘机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必是如此!”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便将此事盖章定论了。旁人纵然起疑……何必起疑呢?方大人特特落下这一暗子岂不是更好?大伙儿心下暗暗明白,这个易飞小爷保不齐便是后头数年大家之主公,纷纷烦劳刘铁多说些他的事。刘铁也不辞辛劳说了半日。
下头有人道:“不知何时能见一见这位小爷就好了。”
刘铁道:“眼下奸王的人追的紧,老太太不敢放他进成都。”
忽闻有人朗声道:“各位大人肯于危难中不见弃,皆是我方家忠良,方某岂能不来相见?”众人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年负手缓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年岁虽小,脊背笔直,通身的气派便是不俗。细看其面容虽清秀却暗透杀气,眉眼儿有几分像方雄,登时明白这就是刘铁所说的易飞小爷。
丁忘机心中大惊,忙拿眼去觑刘铁;刘铁杀鸡抹脖子一般使眼色摇头。丁忘机心中咯噔了一下:不是刘铁领来的。只是他也不惧,终究是个女子罢了。赶忙站起来躬身下拜:“小爷。”
方易飞叹道:“家逢大难,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小爷。方某正领兵为匪,诸位大人先生若瞧得上我,称呼一声‘方将军’也好。”众人早站了起来,纷纷抱拳行礼,口称“方将军”。方易飞又向丁忘机深施一礼,“听方勇将军说,这些日子皆是丁先生在城中主持大局,连我们阖府老幼也是丁先生施计救出。大恩不言谢,末将记下了。”
丁忘机还礼不跌,口里说:“岂敢岂敢!不过是为下属之本分罢了。”忙让出上首主位。
方易飞也不客气,当真坐下了。乃唏嘘一声:“这些日子,地裂天崩,一言难尽。好在如今有否极泰来之相。承蒙上天不泯,替我方家留了后路。诸位大人,”她站起来向下头的人深施一礼,“谢诸位大人不离不弃,我方家来日东山再起,必有厚报!”
谁不知道蜀王在查方家的宝藏?众人眼珠子一亮,都道:“我等受大人恩典,感念于心,岂求回报?”方易飞后又说了许多话,多为鼓舞士气之言,其中不乏斐然文采,皆不及“必有厚报”四个字悦耳。
方易飞又说:“方勇将军将军至今尸骨不全,请问丁先生,可知道奸王将他葬在何处么?我此来成都便是有意寻到英骨,好带回去厚葬。”
丁忘机思忖道:“我倒是大略知道所在,只不详尽。既是将军有命,晚生明儿就去打探。”
方易飞一躬到地:“多谢先生。”
一时众人散去,方易飞自然是留下来同丁忘机、刘铁再商议会子的。丁忘机将她引到一间密室,不待说话,刘铁先急着问:“小爷怎的来了成都?何其凶险!如今满大街都是奸王的探子,让他抓了去可如何了得!”
方易飞笑向他行了个礼道:“让刘大哥担心了!”轻叹一声,“方勇将军遇难之前怕是有些预感的,故此给我留了封信,细说了丁先生之大功。并画了此处密会所在的地道机关图纸。前儿我见刘大哥去成都打探消息不曾回来,便猜许是诸位有事要议,遂依着方将军信中的地址摸到了这地道。”乃笑道,“亏得他描画得详尽,不曾误触动机关。”
丁忘机与刘铁皆大惊,互视了一眼。丁忘机叹道:“方勇将军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方易飞眼圈儿红了:“可叹我早年不知他忠心至此,竟有几分猜疑,愧疚难安。英魂已去,又无子嗣,无法弥补。唯有来日大事得成,替他在宗族中过继个儿子以承香火了。”
丁忘机道:“还是小爷想的周全。”乃问道,“小爷可是一个人来的?”
方易飞得意道:“可不是!我只拿着一个地址便寻到了此处,又只依那一张图纸便寻到你们了!”面上顽童之态尽显。
丁忘机与刘铁又互视一眼,丁忘机道:“小爷可能将那图纸拿给晚生瞧瞧?有些机关晚生不曾告诉方勇将军。”
方易飞忙道:“因恐事有不测让奸王的人抓住,我没敢带在身边,只记熟在心了。既是还有别的机关,还请丁先生再画一张给我。”
丁忘机想了想:“也好。明儿我替小爷另画一张。”
“多谢了!”
丁忘机遂引着方易飞从地道走到一处别院暂且安置,才一离开那院子,他回头淡淡的问刘铁:“怎么回事?”
刘铁跌足道:“当真不知道!委实是我失察了。”
丁忘机道:“罢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方勇竟藏了这心思!好悬让他哄过去。也是天照应,裘良帮我杀了他。如若不然,咱们早晚必死于此贼之手。只是三姑娘……”
刘铁道:“三姑娘理会她作甚?幼女顽童罢了。”
丁忘机道:“此女虽行事莽撞,胆量十足。能依着图纸找到地方且不触动机关,本事不小。”他又思忖片刻,“你看她说的可是实话?”
刘铁道:“若不是实话,她如何能寻到此处?旁人并没有图纸。”
丁忘机喃喃道:“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这地道乃是我父一个赤胆忠心的亲兵修的。年初时他不甚落入贾琮之手,因恐泄密,他竟自尽了。”
刘铁嗐声跌足叹可惜:“好一位忠烈壮士!”
“我从不曾疑心过他。”丁忘机道,“只是他还有个儿子。且……他仿佛还瞒了我一件要紧事。”虽拿不准贾琮所言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是真的,丁忘机已起了几分疑心。“罢了,待我过了母孝再详查。”
另一头,他二人才刚走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方易飞便从屋里出来,东张西望。有人从树上一跃而下,抱拳道:“小爷。”
“吕将军!”方易飞大喜,“将军瞧我装的还像么?”
此人正是吕三丈,含笑道:“小爷装得极好。漫说丁忘机,连在下都要让小爷哄过去了。”
方易飞松了口气,不禁咬牙:“好贼子!若非吕将军明察秋毫,竟是让这贼子得逞,我家的都成了他的了。”
吕三丈抬目瞧了她一眼:“在下不曾说匪夷所思的评话儿不是?”
方易飞忙抱拳道:“是我愚钝。”
吕三丈叹气:“小爷哪里是愚钝,不过少不经事罢了。你打小养在富贵之家,事事有父兄相护,哪里见过这些人。”
方易飞忙说:“后头当如何?求将军指教。”
吕三丈含笑道:“后头便容易了。今日小爷已见过方大人心腹,且旁人皆是忠心的,心有歹意的无非丁忘机、刘铁罢了。小爷正经是姓方的,名正言顺。有了小爷,要不要丁忘记也无所谓了。回头小爷再领着大伙儿寻回方勇将军的尸身,人心可得。”
方易飞眼神一动:“将军之意是,杀了他?”
吕三丈道:“依着我的本事,杀一个书生容易。只是平白无故的杀了他,恐怕惹得旁人胡乱猜疑。不如寻人借把刀使使。”
“谁?”
吕三丈笑道:“横竖小爷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上回在下给小爷东西也没用了。不如送给蜀王世子。”
方易飞想了想,冷冷的道:“也好。”又望着吕三丈笑,“此事又得辛劳吕将军了。”
吕三丈道:“此事有趣,越热闹越好。在下乐得引风吹火、站干岸子。”方易飞嫣然一笑。
次日一大早,贾琮身边的那个镖师贾五亲来蜀王府,说是他家三爷有要事求见世子。世子等他的信儿已经等很久了,向心腹道:“自打前些日子没来由的让我弄一场文会,他就没半点消息。如今只怕是有了结果。”
心腹道:“只不知可是好消息。”
世子轻轻抬目望了望院中的树梢:“他若查了许久打发人来说无事,那便是最好的消息。如今既有事——”他低眉一笑,“也是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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