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想了多久,大殿外忽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跟着一个焦急的声音道:杨大人,杨大人?
不等杨溥答应,来人便看到了杨溥的所在,面上先是一喜,跟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杨溥的手腕,揣着粗气道:杨大人可算找到你了。
杨溥皱了皱眉道:这么焦急寻老夫可是有什么大事?
来人踹了几口粗气,平息了一下气息,急切的道:大事,大事,今日一早太仓库官儿王科被人打死了?
杨溥吃了一惊,惊道:死人了,怎么会这样?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敬总,这个老头被打了一顿后,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眼看事儿闹得不小,甚至不顾属下的劝阻,一路狂奔去了内阁,那知杨溥不在内阁,害得他好一阵找,得知有人看见他去了景阳宫便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这会儿也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见杨溥询问便今日一早在太仓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说了一遍。
杨溥听完,紧皱的眉头,许久才轻叹了声,道:王振这是嫌老夫碍眼了。
陈敬宗道:事情还没坏到这一步,王振纵有这个心思,可事儿闹到这一步,他还能怂恿百官么,这几年随着王振的权大,咱们的那些官儿是有不少投靠了王振做了他门下的走狗,可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官儿还是向着您的,如今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说起来也不算是坏事,至少王振说期待百官因俸禄而心生怨恨的目的没能达成,咱们只需好生安抚,趁机收服百官之心也并非难事?
收服,如何收?杨溥看了一眼陈敬宗,这老头一把年纪了,但性子脾气一如当年那帮不急不躁。
这次百官闹事说起来是王振背后搞的鬼,可归公接底还是俸禄的根子,你也知道咱大明官儿的俸禄,从洪武爷的时候就一直不高,比起前朝就更不用说了,不少官儿可都是等着这点银子过日子,你贸然提出遵循祖制,官儿一下子难以接受才被王振说利用,只要内阁妥善处理这件事把官员的俸禄给发放了,官儿没了闹腾的理由,自不会被王振所利用,你的压力也就没那么大了?陈敬宗苦口婆心的道。
杨溥叹了声道:陈大人你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
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陈敬宗一脸疑惑的问。
杨溥苦笑了声,道:折俸的事儿可不是老夫想出来的,太祖爷永乐爷先帝爷都有做过,百官可有怨言,苏木胡椒的比例之大可是这次的几倍,你可曾见过百官闹腾过?
陈敬宗也是从洪武朝走过来的人,杨溥提起的这些往事他也都清楚,要说那会儿的官儿没闹那也言过其实了,事实上那会儿的官儿的底气被开国两代君王给杀没了,洪武一朝单说一个胡惟庸案就株连15000余人,穷究而死者30000余人,并由此废除了丞相制度,集权力于皇帝一身,皇帝成了自己的丞相,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这事儿看似是胡惟庸带来的恶劣影响,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胡惟庸案的背后,其实是太祖皇帝打压文官集团的一次重大举措而已,没了宰相的限制,文官再大,也不过是二品而言,其地位而言洪武一朝文官绝对算是最低的,后来的永乐虽不如老爹那么嗜杀,但他在进行夺权斗争前后,对文官集团进行了很大的调整。他亲自着手打造了自己的文官集团,可这些文官在品级上并不高,就如当时人人羡慕的内阁大学士并无多大的权势,地位还不如一个六部尚书,真正让文官走上台前,是从仁宣两位皇帝开始,仁宗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文渊阁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黄淮等进秩,并进杨荣为工部尚书,从此入文渊阁者都相继进尚书秩。
这样一来,正五品的大学士兼有正二品的尚书衔,开始参与了政务,经过宣宗十年的演变,今时今日文官的地位较之太祖成祖时候大大提高,加上仁宗宣宗树立的明君榜样,使得百官早没了太祖胆战心惊,胆子也大了不少,再碰上了折俸这等事儿,自是难以接受,况且宣德继承大统的十年,一直励精图治,户部在胡滢,杨士奇杨峥的策划下,早就打破了洪武爷时每年二百万两白银,充盈的户部应付朝政自是绰绰有余,从宣德五年后,朝廷就没再出现户部银两不够用的情景,这么一算差不多十一年了,年老的官儿还能记得点洪武爷永乐爷时官员俸禄紧巴的日子,年轻轻的官儿就未必见过了,吃了十余年准时的皇粮,忽的一下子俸禄只有七成心头自是不平,本来么心里就有气,再被王振这等奸逆之人加以利用,弄出这么点动静来着实不算什么,若不是那个倒霉催的官儿被王山一把推倒在地,今日这事儿怕是闹得更大,这么看来这事儿还算控制的范围之内,内阁只需稍加引导,这次风波未必就不能平息,在他看来,事情既是出在了户部,那就从户部着手解决了,百官要的是俸禄,银子给了,百官也就没了闹腾的借口,王振等人也不好再从中折腾,内阁也好,户部也罢也能从这次风波之中抽身而出了。
有了这一番思索,陈大人吐了口气,语气沉稳的道:我看这事儿不是我想简单了,是你想复杂了,那王振权势再大,不过是一个太监,一个司礼监而已,百官纵然有心依附,也不过是少数的几个无耻之徒而已,大多数的官儿还是一心向着内阁的,这点影响力司礼监还是比不了,否则王振也不会暗中谋划太仓库风波了。
杨溥哭笑了声,道:话虽如此,可也你看到了,这两年来王振所作所为,百官可都在看在眼里,可见官儿上奏过,除了阿谀奉承外,就是寻内阁的毛病,户部折俸一事,看着是王振暗中推捣的鬼,可真要细细想一下怕不是这么简单吧,就说你刚才说的,王朗王文不过是王振跟前的两条狗而已,对着百官说的那些话儿用意何在,会没有人看出来,再者论人望地位,这两人怎么着也及不上你这个四朝老臣吧,可同样的一番话,百官信了谁,是王朗王文吧,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官并非是看不明白这件事的背后有王振的影子,看出这件事的用意并不难,可百官就是装糊涂,这足以说明百官是心头对我这个内阁首辅有了怨言了,借此机会发泄一番吧。顿了顿,杨溥接着道:方才你说了,来闹事的官儿多是身居要职,这些官儿在京城会等着每月的几两银子用么,他们的门路明明不少,平日里随便出入一下青楼都是一掷千金,更别说是去一品居吃吃喝喝了,他们明明用不着朝廷的这几两俸禄,为何会迫不及待的来太仓库装可怜呢,除了不瞒老夫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再说王振,这事儿是咱们外廷的事儿,他一个内侍根本没有参与的权势,这两年他权势是水涨船高,那也是在司礼监上,说到底是在内廷,在外廷他王振什么时候如此胆大妄为过,王振为人谨慎狡诈,若没有上面的意思,他断然不会如此公然的参与这件事,这说明什么陈大人可想明白了?
陈敬宗平日里干的不过是呵斥教导监生的事儿,虽是四品官却极少参与政事,哪知这场风波的背后,竟有这么多的花花肠子,瞪大着一双眼睛冲着杨溥摇了摇头,道:明白,明白什么?杨溥叹了声,道:非但是百官嫌弃了老夫这个内阁首辅,便是小皇帝也有了嫌弃之心?
这,这个不可能吧?小皇帝今年才刚过十五岁,还只是一个孩子,哪有这么深的心计?陈敬宗一脸的不信。
杨溥道:小皇帝小归小,可也是当今的帝王,你可别小看了他,这点心思算不上什么,不过是一个孩子不喜欢一个老头,想寻个机会让他离开而已,可这事儿又不能明着来,最好的法子是什么,让他知难而退才好。
陈敬宗面上虽一脸的疑惑,但他与杨溥相交多年,与对方的性子最是清楚不过了,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杨溥淡然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如此说来,太仓库百官闹事这场风波真正背后的主谋其实是小皇帝,本来他对这事儿就有些疑惑,自太祖以八股取士延续今日差不多百年,百年来大明的读书人无不是修身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骨子里那点傲气差不多延续了百年,这一点在靖难之役时方孝孺等人所展现的骨气足以看出,王振充其量是一个刚刚掌权的太监,无论是威望,地位,权势都不足以让百官全都依附,也就说以王振今时今日的影响力,他还没达到让百官低头听从号令的地步,但这件事的结果却是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儿全都来了,而且百官的架势分明不是为了那点俸禄,许多的官儿有意无意的寻麻烦的,若非王山的鲁莽,王朗的粗暴弄乱了这件事,以百官的势头,这件事只怕会闹上朝堂也未必不可能。如此看来,杨溥所说并非是胡言乱语了。
事情比你看到的想象得要严重得多了!杨溥轻叹了声,语气里满是落寞之意。
陈敬宗颇有几分理解的意思,身为四朝老臣,为朝廷立下功勋不少,到头来却因年迈被皇帝如此嫌弃,竟不惜动用百官动用内廷策划这次的风波,换做是谁,心头哪能没点感伤。
你打算怎么办?陈敬宗暗叹了声关切的问。
杨溥目光看向远方,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天边的那一抹夕阳已经被云彩给吞没,京城的四周开始弥漫在一片暮色之中。杨溥看了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道:老夫自建文二年登进士第,授翰林编修始,算算日子也做了整整四十年的官了,是时候退了。
退?这怎么可以,小皇帝还只有十五岁,王振?陈敬总大吃了一惊道。
杨溥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老了,许多事儿想管也管不了,既如此,还不如早早的把这份责任交给更年轻的人来处理。
话虽如此,可年轻人哪有你老的经验,今日的朝堂诡异难辨,王振又咄咄逼人,小皇帝还无治国的本事,正是需要老臣的时候,您身为四朝老臣,岂可轻易言退?陈敬宗劝慰道。
杨大人曾经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话儿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每个朝代都有引领风骚的天才人物,先帝的时候,三杨引领风骚,所以朝堂安稳,如今三杨都老了,再不能引领风骚了,倒不如主动的退出去,让可以引领风骚的人才引领朝政,岂不是更好?
陈敬宗只觉得这事儿决定得太过草率,还想劝说两句,却见杨溥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说了,老夫心意已决,等处理了这件事老夫就会向皇上提交辞呈把首辅的位置让出来。
杨大人三思啊!陈敬宗皱眉道。
杨溥一言不发,径自去了。
望着杨溥渐渐消失的身影,陈敬宗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轻叹了声便跟了过去。
在离通州不远处有一处小河,因地势的缘故,加上历朝历代的修建,这条名不见传闻的小河倒也颇见壮观,其河道蜿蜒,势若游龙;潮白河碧波千顷,渔歌唱晚成了通州一绝。自朝廷在宣德五年罢黜了朝廷,兴盛市舶司后,这条小河就彻底变得忙碌起来,为了方便市舶司的运转,也不知那个官儿生出了将市舶司的衙门修建这条小河的入海口处,市舶司衙门并不大,但因河道地势高,市舶司横跨河道,如此一来,坐在市舶司的衙门里推窗而望,远处的高楼高耸于云端;透过河口西眺,江流如线,远处的船只隐约于水烟之中;咿呀的摇撸声与放排人的山歌相互交错,呈现忙碌景象,江面仍是风平浪静。响声越来越大,犹如擂起万面战鼓,震耳欲聋。你若再站得高一点,目光便可看得更远,雾蒙蒙的江面出现一条白线,迅速西移,犹如素练横江,漫漫平沙起白虹。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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