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十一月末,鲁地河流开始结冰,鹃鸟不再鸣叫,这个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斗宿,黄昏时,东壁星位于南天正中。
季氏之宫,武子之台上,紫色天幕即将垂下,未戴冠,露出灰色发髻的季孙斯眺望暗淡天空中那一点飞鸿渐渐远去,叹了口气。
他这几天很喜欢看落日。
太阳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运行了不知几千几万年,依旧炽热不朽。传说夏桀曾说过“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人生不满百,注定不能和太阳相比。不过相似之处倒也是有的:人之初生,如勃勃朝阳;人走上仕途,继承家业,如日在中天;人步入晚年,齿发动摇,如垂暮夕阳。
季孙斯现在觉得,季氏家族就像一轮即将沉入蒙汜,坠入虞渊的太阳。
距离武子之台上的那场以臣伐君的闹剧已经过去了月余,但当日情形犹然历历在目。
当时公山不狃带着两三千费邑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若非孔丘突然带着两名弟子抵达,削弱了费人的叛心,拖延了公山不狃的总攻,这座高台或许已经沦陷,自己和儿子女儿已经生死了。
若非赵无恤的骑从随即赶到,就凭着怒目持戟的子路,以及抽剑护卫的子贡,也绝对不可能让孔丘活命,让局面转危为安。
一场剧烈的鏖战后,顽强的费人且战且退,退出了季氏之宫,退出了鲁城。孔丘迎了鲁侯,在赵无恤的护送下回宫,季氏也想跟上,却被赵氏兵卒拦下了。
“曲阜城内很乱,四处是溃兵和叛党,为了大司徒和家眷的安全,君还是呆在家中为好。”
从那天起。季氏全族便被赵无恤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软禁在宫室里。
虽然衣裳、食物供应不绝,但季氏众人依然惙惙不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持剑披甲的武士冲进来要他们满门性命。据说在外面驻扎的赵氏军吏,正是那个被季氏逼走的大盗柳下跖!
“赵无恤不敢对季氏动手!”在儿女面前,季孙斯如此笃定地说道。
“天生季氏,以辅鲁侯,时日久矣。鲁君世代放纵淫秩。季氏世代勤勉,故民知季氏,而忘记了有国君。我家在鲁国根基深厚,党羽众多,庆父灭不了,公孙归父灭不了,鲁昭公灭不了,阳虎灭不了,赵无恤,也休想灭之!”
可到了独处一室时。季孙斯也会辗转反侧。
他听说就在昨日,赵无恤已经入主朝堂,升任卿士,官职名是“大将军”。这意味着叔孙氏彻底完了,赵无恤直接撤掉了大司马的位置,取消了叔孙的卿位。
三桓休戚与共,季孙斯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赵无恤会不会不顾国人舆情,也对季氏痛下狠手?毕竟昨日的策命朝会,他甚至都没知会自己。要知道,季氏依然是鲁国执政啊!
关于这场内乱如何解释和收尾,关于费邑、孟氏的顽抗,关于鲁国的未来。他就不打算找自己商量商量?
终于,在焦急地等了一夜后,次日,赵无恤派人来了。
……
对于监察吏这一职务,在外人看来总在四处奔走巡行,很是辛苦。但阚止却非常喜欢,他喜欢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大夫朝他低声下气的模样。
而这次为赵无恤来季氏之宫传达消息,他也非常受用,换了往常,为季氏看门的阍人小吏也能对他大呼小叫,“汝尔”这样的称呼伴随着唾沫朝他脸上飞。
可今时今日,连鲁国的执政,季氏的宗主也只能摆出恭敬模样,而季氏庶长子更是一口一个“子我”,亲切不已。
“因为他们一族是绝是继,均决于主君一念之间,均决于我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阚止感觉好极了,他饮了口薄酒,淡淡地说道:“大司徒不必忧虑,季氏是鲁国世卿,民望极高,大将军也得仰仗之,他之所以将季氏与外界隔绝,其实是在保全汝等,按照他最初的想法,等鲁国动荡结束后,季氏非但能重回朝堂,还能保留卿位!”
就算季孙斯城府深厚,也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而季孙肥更是露出喜色,追问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阚止越发觉得有趣,是的,先让他们以为脱险,以为安全了,再让他们绝望……这滋味,犹如狸奴玩弄硕鼠,好玩!
季孙肥很高兴,而季孙斯却没这么天真,一直冷冷地看着阚止,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阚止被人看穿,也不恼火,半响后才缓缓说道:“这是大将军的初衷,只是晋使那边却不太同意。”
果然,季孙肥的面色顿时僵了:“这是何意?”
“晋人已经认定,大司徒帅师伐我家主君,名义上是堕四都,实则是想伺机勾结齐人兴乱,背叛晋国……”
季孙肥有些慌了,“这,这从何说起?”他看向季孙斯:“父亲?”
季孙斯一言不发,心却沉到了谷底,那些东西,果然还是被找到了。
阚止觉得这对父子的模样有趣极了:“子桓还不知道?齐侯写给大司徒的那些帛书,还有那些美玉珠宝的贿赂,都已经被搜了出来公之于众。一国执政竟然勾结齐人,陷害为国守边的忠臣,真是举国震惊啊……”
季孙肥顿时面如死灰,季孙斯也懒得否认,季氏一向与齐人有往来,夹谷之会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那些信件和帛书确有其事,可当时谁能料到今日啊。
阚止道:“晋国不会原谅背叛,这一点大司徒应该知道。当年晋人仅凭一点点传言,就曾先后拘留过季文子,孟献子,叔孙穆子,季武子四卿,几乎杀了他们,更别说此次证据确凿……晋国行人韩子甚至愤怒地建议,要将季氏全族押送晋国,交予晋侯处置。”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儿子惊呼不已。季孙斯也知道,若是如此,季氏算是完了。
阚止还没玩够,又道:“但大将军念在季氏是鲁国的百年支柱。向晋使一再求情,请他宽恕季氏……”
“这……”季孙肥毕竟年轻,竟被阚止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不自知,却是季孙斯看不下去了,他喝道:“肥。你且先下去,让我与大将军的使者单独聊聊!”
……
等到季孙肥一脸不愿地退出厅堂,合上木门,季孙斯才缓缓说道:“将你未说完的话,一次性说完吧。”
阚止颇感无趣,正了正衣襟道:“大将军可以放过季氏,他只追究首恶……大司徒,你便是首恶……”
季孙斯哈哈大笑:“赵卿眼热的,应该是我手里的执政之位罢……不做正卿,怎能执掌国命?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若在一日,季氏的党徒便有主心骨,他便无一日能安寝。”
阚止不再演戏,他冷笑道:“大司徒倒是明白得很,不过却高估自己了。”
季孙斯带着最后一丝幻想道:“我主动辞去大司徒之职,迁到沂水边的小邑去,永不入曲阜,赵卿能让我了此残生么?”
真是穷途末路啊,阚止也不知道该嘲笑还是该怜悯,他只知道。只有这些旧公族世卿倒下,自己这样的士才能参与瓜分他们的残骸,在鲁国有一席之地!
“大司徒,打住吧。此事已经由不得你了。”
他说出了赵无恤嘱咐他传达的话:“大将军只给你两个选择,还记得当年成季是怎么对庆父,叔牙的么?请大司徒选一样吧,如此,则季氏血食大将军能继之。言尽于此,阚止告辞!”
一拱手。也不理在原地呆坐的季孙斯,阚止朝外踱了几步,走到季孙肥还在偷听的门外,他才回过头,故意大声说道:“对了,若是拖到明日清晨还犹豫不决,那就休怪我家主君了!能继之,亦能绝之!”
他笑容残酷:“我相信大司徒是个果断人。”
……
夜色阴沉,寒风在屋外呜呜的吹,伴随着竖人、隶妾凄凄的哭声。即便宫室的墙壁门窗再严密,却挡不住那一丝半点的风漏进来,使里面青铜灯架上百余支蜡烛摇摇晃晃。
烛光中,季孙斯解开了发髻,披散着头发,望着面前摆放的那两样东西愣愣出神。
左边的漆盘里放着一盏清澈见底的酒,右边的案几下则堆着一条白色布带。
就在几个时辰前,赵无恤已经派人将选择告知了他:还记得当年成季是怎么对庆父,叔牙的么?
他苦笑道:“赵无恤是要我自裁啊……”
季孙斯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年鲁桓公一共有四个儿子,嫡子鲁庄公,庶长子庆父,庶次子叔牙,幼子季友,季友的谥号,正是成季,季氏由此得名。
鲁庄公得病将死,便向他的弟弟叔牙咨询自己死后该由谁人继续君位,叔牙回答说:“一继一及,是鲁国常法,公子们太年幼,不如传给庶兄庆父。”鲁庄公一心想传位给儿子,所以很不高兴,又招来季友托孤,想将儿子托付给他,还请季友帮忙解决庆父、叔牙这两个祸患。
于是季友就派甲士抓捕叔牙,让巫祝配了一樽毒酒给他,还说道:“且饮此酒,则你的后代在鲁国能有一席之地,若不饮,不单你要死,而且死后连进献血食的子孙都不会有!”叔牙被逼无奈,饮了毒酒,不久遂死……
鲁庄公死后,庆父还是发动了政变,杀了当新君的侄子,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他逃到莒国,莒国却接受了季友的财货,将他送归鲁国。庆父半道上哀求弟弟赦免自己,遭到了拒绝,使者回来时带了一条白绫,于是他便只能寻了棵树上吊死了。
季友杀庆父,杀叔牙,却保留了他们的子嗣,这便是孟氏和叔孙氏的由来。虽然季氏强大后,在鲁《春秋》上将腹黑的季友包装成正义形象,但他弑兄的事实是洗不掉的。
季孙斯突然想道:或许,这是庆父和叔牙死前的诅咒?是一百五十年前就注埋下的命运?今天,终于要借赵无恤之手,让季友的子孙来承受这一切了?
季氏这支蜡烛是绝是继,就看今夜了……
放在季孙斯左边的酒是毒酒,用鸩鸟羽毛沾过,饮之断肠。右边一丈白绫也不是用来穿戴的,它织造严密,质量结实,能将人的脖颈牢牢缠住,使之窒息身亡。
选哪样呢?究竟是叔牙的死法,还是庆父的死法?季孙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天明前必须做出决断,否则整个季氏都会遭受灾祸。
他颤抖的手伸向了左边的毒酒,他特地嘱咐家巫配置时将毒性弄得烈一些,至少要比叔牙喝的那杯强,不用煎熬几个时辰才死。
可突然之间,厅堂的门却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父亲!”伴随着呜呜往里吹的风,一个素衣红裙的少女踉跄着扑了过来,泼了毒酒,将季孙斯的手死死拉住,在他怀中抽泣不已。
“季姬不要父亲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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