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堪一面大口吞咽着鱼汤,一面警惕地四下扫视。这间简陋的乡野酒肆,地处西河郡圜阴县北三十里外的葭芦寨子。其实这根本算不上酒肆,乃是当地渔民老夫妇二人,早年间在黄河边搭了个窝棚,便靠水吃水在黄河中捕上鱼虾。大的贩卖给城中富贵人家,剩下小的死的,便自己简单烹饪,不仅自己食用,也可给南来北往之人,略作果腹,也能赚取几点碎银。久而久之,窝棚修成了三件土石瓦房,菜式也从当年单一的煮鱼汤,好歹多出些煎烤的花样来,但主食材仍然仅限于鱼虾。
深秋以至,边塞地带格外寒冷,朔风一过,迅速将人体的热气全都带走,吹得人面色煞白瑟缩发抖。两大碗热腾腾的鱼汤灌了下去,虽然口中明显品出了腥味,但好在身上恢复了不少暖意,面上也又重上了几分人色。
自从当初晋阳被秦军大举围攻前夕,石堪当机立断,趁夜从地道中遁出城外,逃之夭夭。为了掩人耳目缩小目标,不至于功亏一篑,石堪临逃前,除了曾精挑细选绝对可靠的十名死忠部下,他谁都没有告诉,连他的正室及七名侧妃,全都蒙在鼓里,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狠心的悉数抛弃,此生不再相见亦无所谓。
唯一例外乃是,那夜临行前,他带走了世子石通。其实石通虽是世子,但并不是石堪的嫡长子。只是因为面貌俊秀,又且活泼,眉宇间酷肖石堪,深得石堪的喜爱。故而他废黜了嫡长子,将石通立为了世子。石堪清楚,此次逃离,将来可能就是浪迹天涯,不知何时才能有安定之所。能保住性命固然是无比重要,但若是身后无人香火断绝,活着怕也是没有多大意思。将爱子石通带在身边,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从晋阳逃出后,没过几日,最初的新鲜刺激感过去,十一岁的石通,顽劣的孩童性子动辄发作,各种吵闹搅扰,让时时提心吊胆的石堪头大不已,竟然有些暗自后悔带了这个不懂事的娃子在身边,徒添累赘。
这些时日来,对于最终逃往何处,石堪也曾反复思考过。往东绝不能行,段部鲜卑虽然与石虎成仇,但其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来庇护失势之人,甚至将他绑缚了送给石虎来做缓暇也未可知,毕竟人心难测么。更不要提再往东去燕国的地盘了,据说那些大大小小的慕容们,没一个是诚实良善之辈,俱是心眼儿比天上的星斗还要多。
往南,河北之地不用说了,若是被石虎抓住,绝对会死得凄惨无比,能求一个斩首示众,那就简直是最好的恩赐了。此外往南便是秦国地盘。石堪暗忖,高岳虽然号称宽宏英主,但肯定也要有所区分对待,自己曾那般在背后捅过他一刀,使秦军一度吃了大亏,真要落在高岳手里,怕是最多不会死得那么惨而已。
往北茫茫瀚海,草场伴着大漠,人烟愈发稀少,石堪也不愿去受那份苦罪。思来想去,还是往西最靠谱。当年刘赵嗣帝刘胤,不也是逃去了西域么。要不是太过心急,主动作死和凉州起了冲突,说不定现在还当真割据自立,关上门做起了土皇帝了呢。说明去遥远的西域安身,对于亡国逃命之人,乃是正确的选择,石堪很有信心,他这一行人,连主带仆,也不过就十二个人,目标相对较小不容易被人发现,且随身还带着两皮囊珍宝,将来做个一方富家翁,绰绰有余了。
为了掩藏踪迹抹掉嫌疑,他一会往东,一会北上,再复西行,流下了辗转曲折的足迹。但若是有张大地图,不难发现,总体上石堪的行走路线,还是不断地一路往西。眼下,石堪一行,赶了大半天的路,来到黄河岸边的葭芦寨子,人人冻饿交加,便决定先填填肚子,休息片刻再作计较。
饥饿、寒冷被驱散后,人的味觉便开始变得敏感起来。这乡野间的鱼汤,少了各种珍贵调料,便明显发腥乃至发苦,且那缺了口的粗瓷碗中,还漂着许多烟灰,愈发令人不喜。这种食物,从前石堪连豢养的狗,都不愿意拿去喂食,没想到时过境迁,自己竟然连喝了两大碗,真是有苦自知,只往肚里咽。
“我不要喝这鱼尿!都滚开!”
当啷一声脆响,将石堪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石通吵吵嚷嚷,坚决拒绝手下人的低声劝告,在勉强喝了几小口后,便将那称之为‘鱼尿’的汤,连汤带碗都给摔在了地上。汤汁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冒着热气,手下人脸色难堪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屋内其余几桌客人都纷纷看过来,老板娘也赶紧过来问个究竟。
石堪赔着笑脸,只说小孩手滑,不慎摔砸了碗,待会一并算钱,使着好话将老板娘打发开去。转过头来时,他的面色已经冷得能刮下冰来,强忍着怒气,凑近了低声劝道:“通儿!你好不晓事!这样吵闹,容易引起别人注意难道不知?且为父跟你说过多少次,眼下不比从前,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纵使条件艰难些,吃些小苦又算得上么?等将来安稳后,你要吃什么好的,为父都满足你,现在乖一些,吃饱肚子,咱们就要赶路了。不然待会再饿了,哪里给你去找热腾腾地吃食!”
“这不是小苦!这是大苦!我为什么要吃苦?我不要你们管!”
石通顽劣骄纵的孩童性子悉数发作,不但毫不听劝,反倒伸胳膊踢腿愈发闹将起来。折腾了好半晌也不见消停,反倒愈演愈烈。石堪本就愁烦交加,当下再也无法忍受,拧眉瞪眼,劈面便赏了石通一个重重的大嘴巴。
石通哇得大哭起来。随从们赶紧上来,有的将石堪拉住,有的不停地抚慰石通。石堪还在兀自气愤,石通已然彻底哭喊了起来。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晋阳!父王打我!母妃不会打我!”
一声父王,将石堪惊出了浑身的冷汗。急怒交加之下,他抢步上前,抬起一脚便将石通踹翻在地,跟着又狂踢了好几脚。石通惨嚎连连,眼见父亲动了真火,也不由怕了起来,反倒不敢再哭闹了。
随从们见事情愈闹愈大,忙不迭涌上来,紧紧抱住石堪,没口子劝他要冷静。石堪已然被怒火烧红了眼,只是挣扎着要来打石通,嘴里还在恶狠狠地切齿叫道:“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孽畜!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笨不堪的坑爹夯货!废物!”
石通趴在地上,见父亲浑身杀气,瞪着通红的双眼,面目狰狞可怖,且口口声声说要来弄死自己,当然害怕的很,他急忙收了涕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想也不多想,本能的便掀开厚重的毡帘,往外跑去。
不过片刻,石通忽然又自己掀开帘子跑了回来。石堪刚勉强被劝坐下,见自己儿子满面惊恐神色,用手指着外面却说不出话来,当即心中咯噔一下,满腔的邪火,登时消散了无影无踪,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像只无形的手,慢慢扼住了他的咽喉。
随从们也发现了石通的异样。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人瞬间似乎都静止了。石堪呆了好一会,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帘后,定了片刻,呼呼直喘着,咬牙切齿用力一把掀开了面前的屏障。
屋外的冷风,凌厉卷着呼啸而来,石堪如坠冰窟,心中似重鼓猛捶。十步以外,黑压压的兵卒,挺着森寒刺眼的戈矛,将小酒肆团团围住,再外围,数不清的弓弩,业已机括大张,锋利的箭尖上,闪着死亡的阴冷气息。
石堪一个趔趄,几乎要当场晕倒。随从们毕竟是死忠的多年旧部,见此情状,没有一个人退缩,都呼啦涌了上来,尽力将石堪遮护在身后,但在全副武装的军队面前,这些努力,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徒劳无功。
那边厢正中,十数名黑衣劲服之人,簇拥着一个首领。那首领身材中等,面貌普通,却拿一双锐利如锥的鹰隼目光,咄咄逼人的看过来。
“你,你是谁!”
石堪咬牙切齿地问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绝望无比。
片刻,石堪却见那人陡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入耳中,如同枭鸣般难听,那笑容看在眼里,又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彭城王,一路安好否?鄙人内衙李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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