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见他面色,已经涨得通红,好似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不免心中有些狐疑,还下意识往脸上摸了几摸。周围人等,见这郭先生,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不仅都心中大奇,愈发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写了帛字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新鲜。
那卜师,嘴里不知自言自语嘟囔了几句什么,从案桌后急匆匆绕转过来,趋步到高岳面前,却是矮了一大截。他仰起头,目光如梭般紧紧盯瞧高岳的脸,末了竟突然下拜道:“死罪,死罪!贵人如何白龙鱼服,匿迹民间?”
四下民众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卜师是何意思。周盘龙悄无声息地上前几步,紧紧贴在了高岳身后,突然有杀机弥漫开来。
高岳也很是讶异,但偏过头对周盘龙轻轻摇首,复转头对卜师不动声色道:“这位先生,此是为何?在下不过是个乡绅子弟,哪里是什么贵人。我这个字,究竟作何解释?”
卜师方才不过是真情流露短暂失控所致,登时便明白当街跪拜这种举动,容易引起各种不便,于是便立时站起,不再称呼高岳贵人,但仍旧带着谦恭,低声道:“帛,乃是‘皇’字头,‘帝’字脚。突然写下这个字的人,岂是寻常?且我看阁下面相,虽然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生的困惑,但确实是贵、贵不可言。在下若是危言耸听夸大虚饰,愿受一切责罚。”
周围的人,都不禁被镇住,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带些胆怯地望着高岳,一下子便觉得这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变得神秘莫测起来。见气氛开始变化,高岳冲着那卜师未置可否的笑笑,也不再答话,带了周盘龙挤出人群,迅速大步流星而去。
那卜师呆呆望着高岳背影,暗自想了想,一咬牙便回身去收拾卦摊。旁边有个泼皮,见高岳走远了,胆子又复大了起来,抢过笔来,也写个帛字,促狭道:“我这个如何?”
卜师手中收拾物事的速度飞快,只瞥一眼,头也不抬道:“这是白巾,无端招晦气,小心家里办丧事!”说着,便已收拣得当,拔腿便朝着高岳走开的方向追去。
高岳举步急走,面色不见喜怒。周盘龙紧前两步,低声道:“……主公!方才卜师,言行之间有所泄露。而且既然神算,又必将引起各种波澜,容易被不法之徒控制,挟为招牌,蛊动民众。臣请除掉此人,以绝后患。”
高岳想想,还是摇摇头道:“罢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也不要再无事生非。且他就算泄露,寡人非是从前朝廷尚在身处长安的时候,又没有安全之忧。彼迭算迭中,好算是个人才,非是妖言惑众的神棍。须知世间奇人异士,蛰伏四方,敬而远之也就是了。”
周盘龙点头称是,便就不再说话,跟着高岳回走。行一段路,身后有人高唤:“阁下稍待!阁下稍……稍待!”
回头一看,果然是那卜师,一手夹着随身包袱,一手举起不停挥舞,正从身后远处颠着脚跑来。高岳便就站住不动,片刻后,卜师跑到近前,将近正午的太阳,让他满头大汗,人也累得呼呼直喘,手撑着膝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高岳也不催他,等他好歹匀过气来,才淡淡道:“适才卦金已付,足下又有何事相唤?”
卜师恳言道:“不才在下行走南北,多年见阅人无数,替人解疑答惑,昔年便是洛阳帝都,天潢贵胄,也曾当面相谈。但见到贵……阁下,在下实在是很有些困惑不解,无人可答,便只好冒着风险,再来叨扰阁下。若是见允,可否耽误些许时间,拣一幽静之所,当面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高岳失笑道:“不过是与我说些话,哪里有什么风险可言,难道鄙人如狼似虎么?”他环首四顾,又道:“前面不远处,有间小酒肆,且去坐下相谈罢!”
三人进了小酒肆,拣一僻静边角落座,伙计便依着吩咐,自去准备,须臾便端来一碟炙羊肉,一碟蒸鱼干,一碟烹葵菜。高岳冲那卜师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卜师谢了几句,看来也确实是饿了,便夹了几片羊肉丢进嘴里,方才道:“……适才在下测过,阁下确是大贵之相,本以为是当今圣上。可是后来猛然省起,又开始想不通:大晋天子,远在江东,绝无可能出现在千万里之外的凉州,所以阁下不可能是朝廷至尊;此外中原各路胡羯帝王,也断没有私自跑来姑臧城的道理,再说阁下面貌也不是异族之人。所以在下就想当面求解,阁下究竟乃是?”
高岳笑笑,却不动声色地反问道:“说了半天,却不知足下姓甚名谁?”
那卜师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便将筷子一放,拱拱手朗声道:“在下郭璞,字景纯,尊驾有礼了。”
高岳闻言一愣,大感意外,不由半张着嘴打量了好半晌。他明白,这又是一个曾存在于记载中,但眼下却不期而遇的历史名人了。
郭璞乃是两晋时期,名动天下的大占卜师,大风水师,神算子,文史学家,诗人。一生极擅勘测、天文、算卦、卜筮、还有很多为世人惊异的精妙方术,不但能算别人的亡日,更能准确得算到自己的死期,后人皆道三国时代的半仙管辂,也比不上他。同时,郭璞的学术造诣也是功力深厚,不仅诗赋之名极盛,还注释过《周易》、《山海经》、《楚辞》、《尔雅》等博大精深甚至晦涩难懂的经典。此外,他自己还写了本《葬经》,被后世奉为中国风水文化之宗。又曾与当时史学大家王隐,共撰晋史,考究严谨精妙为人称道,故而郭璞实在算是极为罕见的能融会贯通集诸学之长的大家宗师。
听闻竟然是这位人中精英,高岳愕然之余,敬意油然而生,竟然站起来施了一礼道:“原来是郭先生。先生盛名,如雷贯耳,鄙人敬仰久矣。”说着,高岳侧过头,对周盘龙简单讲了一讲,只说这位先生,确实是名不虚传的神算,让周盘龙也来见礼。
其时郭璞已经很有名气,见高岳举动,当下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便忙回礼道:“好说,好说!不敢劳动阁下如此礼待。”
因是郭璞,高岳便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鄙人高岳,字云崧……”
他还没说完,换了郭璞吃惊道:“莫非秦公尊驾耶?”
“然也。”
郭璞捋髯拊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秦公,在下心中困惑解矣!我从前数次测算,料来晋祚衰微,无可挽回。只待天降贵人,重新收拾山河,方才能救得板荡中原。但是始终不得要领,竟算不出贵人从何而出。今日见到阁下,才晓得天意之深,天道之广,就算当世无有,横空出世也是可行……吾辈凡夫岂能窥得万中之一?唉!”
他自己叽里咕噜感慨了一通,竟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话,高岳一时也不敢打扰,又不知道这种大神通之人,是不是已经算出了自己其实是来自后世,又哪里敢当面说破自陈来历,于是也不做声的望着。待见其镇静了些,方才引着话头道:“先生不是应该在江东么,如何来到这西北凉州?”
历史上,郭璞确实是为了躲避北方战火,而渡江南下,此后的活动范围和轨迹,都集中在江淮以南,一直到最后被王敦所杀,也再没有北返中原。
郭璞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忙应道:“来凉州,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事。说起来,在下数年间四方游走,既是为了观察天下九州山川地貌,开阔眼界,也是为了可以体验世间祸福,随机测算,在市井之中来检验自己胸中所学。这几日,我也是打算要收拾收拾,准备从蜀地南下,然后一路往江东而去了。”
这类上晓天文下识地理,兼测算人间吉凶的能人,确实喜欢用脚步丈量四方,边走边看,边学边炼,用游历来不断增强自身的能力。有些本领和经验,实在是没有办法在书本里面就可以熟练掌握的。
高岳很以为然的颔首,“先生说言甚是。寡人的长史杨舜臣,昔年也是常年游学,就算食不果腹也是乐在其中,倒与郭先生好算同道中人,皆是清洁雅致的高士。先生要不与我同回襄武,寡人引荐与他相会?窃以为你二人必将互有所得。”
郭璞回答的很委婉:“杨长史的大名,在下也是早有耳闻的。虽然我们在测算之道上,都有些心得,但杨长史是上应辅星、为天下而筹谋的王佐之才,而在下不过是自得其乐的闲云野鹤,却是不可相提并论。且格调不同志向两异,在下还是不要去献拙了。”
“好吧。”高岳点点头,也不勉强,想了想便问道:“郭先生,可能为我答疑解惑否?先生既然也擅解梦,我前几日,当真做了一个噩梦,想起来非常厌恶,故而再没提起。现在当着先生的面,正要请教。”
“不敢,请秦公垂询。”
“我先是梦见自己照镜子,结果突然镜子就无端破碎了。然后又梦见自己手中拿着一个玉瓶,莫名其妙又断掉一个瓶耳。最可怕的,是梦见自己孤零零在一座殿宇的台阶底下躺着,浑身都被蛆虫咬吃。醒来后,仍觉得栩栩如生,想来梦境尽是破损败裂的不祥意味,我觉得很是不安,倒请先生如实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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