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远让出颍川郡开始,范增就开始注意到这个人。
当时他给项羽出主意,逼刘远让出颍川郡给英布,本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可他也没想到刘远会那么爽快听话。在范增看来,一个能够轻易把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地盘拱手相让的人,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这样一个人物,如果不能成为朋友,那就一定是棘手的敌人。
等到后来刘远抢先占据咸阳,却又同样在项羽的命令下,将关中让出来给章邯,自己则带着人退回南郡时,范增就觉得,如果刘远不是真的胆小怕事,那他肯定就是所谋远大,因为连关中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话,刘远所看到的,估计就是整个天下了。
为了消除这个潜在的危险,范增不止一次建议项羽杀掉刘远。
但是姬平对这个建议表示反对,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现在刘远根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杀了他只会使得诸侯震动,继而跟项羽离心。他认为看一个人应该“观其行”,而不是“诛其心”。
这种争论从刘远迁往衡山郡的时候就开始出现,一直到现在,刘远提议诸侯会盟,范增和姬平相持不下,谁也无法说服谁,项羽听得头疼,他打断两人的争议,对姬平道:“听说先生之侄欲娶刘家女?想必以后姬家与刘家结两姓之好,难怪先生要为刘远说话!”
这顶帽子有点大,姬平可不敢接,连忙澄清道:“大王误会了,莫说如今我和三弟已离开姬家另立门户,便是没有的话,姬家也不可能与刘家结亲,先是不过是小儿女的口头之约,作不得数,如今我大兄已为其子定下婚约,并非刘氏之女。”
项羽点点头,此事他只是听旁人说起,他自己其实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但是听了姬平这番解释,感觉的确舒服多了。
他哈哈一笑,扶起诚惶诚恐的姬平:“先生忠心,我从未疑过,不必如此!这次会盟,不知先生如何看?”
姬平笑了笑,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刘远是个聪明人。”
项羽习惯了直来直往,并不太喜欢这种故作高深的说话方式,奈何文士们,姬平也好,范增也罢,都有这点毛病。“何以见得?”
姬平道:“不管刘远是出于什么目的邀请了诸侯,但他并没有在豫地上举行会盟,而是借了张耳的地盘,避开锋芒,此其一。他还邀请了连同大王在内的诸侯,光明正大,令人无可指摘,此其二。”
项羽皱了皱眉:“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姬平见他有点不耐烦了,拱拱手,也不敢再卖关子,直接就道:“我猜他这次只是想要试探大王的底线,并不会做出什么事情,如果大王不放心,可以让姬郢作为西楚使者前往赴约,查看究竟,也好从旁监视,免得刘远与诸侯有所勾连。”
这个决议很不错,连范增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所以最后就这么定下来,姬家老三姬郢来到常山王张耳的地盘,代表西楚参与会盟。
姬郢跟二兄已经站在了项羽那一边,当然要全心全意为项羽打算,出行之前,他跟二哥姬平合计了一下,怎么看都觉得刘远无端端召集诸侯聚在一起,实在是心怀叵测,只是用意为何,暂时还看不出来,说不定是想号召诸侯起来反对项羽之类的,总而言之就是不安好心。
所以姬郢这次出行,是抱着必死的悲壮心情的,他决定死死盯住刘远等人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向项羽禀报。
但是几天之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姬郢眼中的会盟:居心叵测的诸侯聚集在一起,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实际上的会盟:每日宴会行乐,歌舞升平,大家吃吃喝喝,再喝喝吃吃,然后各自散去,分享各自带来的美婢狡童,拥美入睡,睡醒之后再次聚在一起行宴。
每一场宴会,姬郢没有落下一场,场场出席,就是为了履行任务,监视诸侯言行。可是据他观察,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天南地北地海侃,别说酝酿什么阴谋了,就连项羽和楚帝的坏话都没说过一句,反而还争相称颂项羽,说如果没有西楚霸王,他们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霸业云云,内容非常正面向上,绝对没有一点阴谋的意味。
而且一天十二个时辰,举行宴会的时间基本超过一半,姬郢更是时时跟在张耳或刘远身边,他知道对方根本就没有机会可以抛开自己单独去举行密谈。
难道这次会盟真的就只是大家彼此之间联络感情?
姬郢非常困惑。
如是一连半个月,他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终于有一天,他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又稀里糊涂被塞了两个美婢,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努力了半个月终于把姬郢放倒的众人松了口气,大家也终于才有机会撇开姬郢,齐聚在张耳的宫室内。
这些人里边,田荣对项羽的怨气是最大的,他就拍案骂道:“项羽不信我等,竟还派人出入监视,不离左右,视我等如猪狗,简直欺人太甚!”
大家本就有些酒意,此时有人打开话匣子,其余的人也就不再沉默了。
韩广就道:“想当初,我起事比项籍还早,就因为他挟楚帝之威,以致于我都要屈居他之下,见面对他行礼,连我的正妻都只能称王妃而非往后,天底下怎有如此道理?!他项籍也不过是楚人之后,叔侄二人杀友夺兵,又因缘际会败了章邯,这才踩到我们上头,如若没有我等,难道他一人便能大败章邯那二十万军队?现在又何德何能凌驾我等之上?!”
与会的这些人,其实都是在刘远的意料之中的。
东道主张耳性格圆滑,他的人缘也很好,当初刘远向他借地会盟,张耳虽然担心会得罪项羽,不过到最后也没有拒绝。而且刘远考虑过,项羽对张耳的印象不错,向张耳借地,也可以免除项羽很大一部分疑心。
田荣韩广不必说了,这两个人早已对项羽不满,是必定会到场的。
殷王司马昂的封地是现在诸侯里最小的,他表示不太满意。
代王赵歇纯粹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他既是来凑热闹,也是来骑墙观望的。
至于其余没有来的人,要么是像章邯那样不敢再得罪项羽的,要么就是像济北王田安那样是被项羽一手扶植起来的。
虽然来到这里的人心思也并不单纯,大家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应承了刘远的遥远,并且来到这里,无非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占,顺便捞一杯羹,但是接连半个月,姬郢的紧迫盯人却让众人十分恼火,就连圆滑的张耳都很有些怨言。
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把我们当贼来防了?!虽然大家地位有高低之分,可说到底我们也还是诸侯王,不是你项羽一家的部属或奴仆呢,凭什么要被你这么对待?!
于是根本无须刘远怂恿了,大家酒后吐真言,自然而然就带出不满,没有姬郢在场的聚会变成了吐槽大会,众人纷纷诉说项羽的可恶和霸道,越说越是觉得自己命苦,越说越是觉得气愤。
最后,田荣一拍跟前的食案,大声道:“豫王,是你把我们请来的,你觉得应当如何做,不妨发句话,我们必定紧随其后!”
接受着四周灼灼的目光,刘远放下酒樽,苦笑一声:“田国相未免太看得起某了,想我刘远何德何能,敢当众人之先!”
田荣还当他是谦让,就说:“豫王何必自谦?若是连你都不敢领头,我们这些人又有何说话的资格?“
刘远叹了口气,“西楚霸王所作所为,我自然也是不忿的,可我又能如何呢,他有楚帝支持,又是楚国世家,而我不过是乡间小吏出身,如何能与他抗衡?先前他要我出让颍川郡,我便让了出来,后来又要我让关中,我也让出来了,现在我只盼项羽能明白我并无异心,不要来找我麻烦才好!我请各位来此,也正是想向各位相询,如何才能令西楚霸王对我等消除戒心,让我等平安无事做个太平诸侯?”
他这话一出,大家看他的目光就变得很古怪了。
敢情你把大家喊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让项羽消除戒心?谁会信?逗我们玩吗?
但是再联想刘远之前的言行,却不由得众人不信。
换了常人,被项羽要求让出颍川郡,怎么都会反弹的,再不济也要拖着不肯走,刘远倒好,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听话得不得了,这样一个人,不是胆小怕事是什么?
可惜刘远拥有三郡之地,却如此胆怯守成,就算没有项羽,迟早也会被别人吞并的。
这么一想,大家就不想带刘远玩了,散了会,田荣私下里单独找到韩广,对他说,刘远胆小无用,指望他是不成了,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先干,我可以发动政变,把济北王给宰了,你则发兵夺三齐之地,到时候里应外合,得了齐地,我们就可以一起分掉,我三你七,有福同享。
这个共赢的提议让韩广有点心动,但是不鲁莽的他表示自己还要考虑一下,没有马上就做决定。
田荣又去找了司马昂和张耳,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他有点失望,却没有再去找赵歇,因为在他看来,赵歇这种骑墙派不太可靠,万一他把自己说的事情汇报给项羽,那自己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等姬郢隔日从软玉温香的怀抱里醒来,就发现会盟已经结束了,刘远和韩广等人甚至已经先于他回到各地的封地去了,张耳派了人很和蔼地告诉姬郢,让他不必着急回去,可以多住几天,想住多久都可以,昨日侍奉他的婢女,如果他觉得还行,也可以一并带回去。
姬郢宿醉未醒,还有点云里雾里,不明白持续半个月的行宴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论沉稳,他不如大兄姬然,论智谋,他也不如二兄姬平,但姬郢起码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也不敢多加逗留了,带着张耳送给他的金银美婢就启程回到彭城。
见到项羽之后,姬郢当然没敢说自己最后一天喝醉的事情,只说了自己前些天的观察结果,他对项羽道:“诸人之中,刘远最是少言,他非但未敢诽谤大王,就连旁人多生怨言时,他也未加附和;田荣不乏怨怼之言,韩广其次,其余人等表现平平,并无出奇之处。”
田荣不满,项羽是早知的,但他也没将田荣的怨怼放在眼里,反正他现在不是诸侯,手下没有多少兵,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但听到姬郢说韩广不满,他就很不高兴了。
“伐秦之时,韩广无甚功劳,我却封给他燕地,还让他当上燕王,已比田荣优遇许多,他不思报答,反而心生怨言,真是岂有此理!”
“大王息怒!”范增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窃以为韩广怨气外露,不足为虑,所虑者当为刘远。想他处心积虑组织会盟,结果却故作憨厚,只怕心藏奸恶,不怀好意!大王应先从刘远下手,杀一儆百,令诸侯不敢心生异志才是!”
姬平道:“二人未有恶行,若就此杀之,只怕天下人反会说大王不是,大王不妨双管齐下,小惩大诫,也好震慑刘、韩二人。”
范增和姬平是项羽跟前最得用的谋士,项羽本身并不是很喜欢思考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一旦两位谋士意见相反,他就有点抉择不定了。
“二位先退下罢,让我好好想一想。”他如此道。
两人离开之后,他召来了虞姬。
虞氏是众多女人之中最讨他喜欢的,不仅因为虞姬绝色,更重要的是,项羽觉得,虞姬是将项羽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性命,项羽喜欢这种对方全心全意只为他存在的感觉,这让他很有征服的成就感。
所以每当心烦意乱之时,他总喜欢把虞姬找来,有时候只是和对方说说话,情绪就自然而然放松下来了。
虞姬果然很快就来了,她的声音像水一般温柔,能令所有的男人心动,而当她专注地望着项羽的时候,眼中的感情更能令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化作绕指柔。
她本是歌姬出身,若没有项羽,她充其量也只是被贵人玩弄于鼓掌间的玩物,但跟了项羽之后,她就成了专属于一人的私藏。虞姬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她而言,项羽是高不可攀的天,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见项羽面露疲惫,虞姬轻柔地为他按揉肩部。
“阴谋诡计非我所长。”还是项羽主动开口,他叹气,“如果阿叔在就好了,这些事情不必我去烦恼。”
虞姬心疼道:“大王日理万机,如何能事事躬亲,不如多听听亚父之言。”
项羽摆手:“你不懂,亚父对刘远韩广等人,心存成见,早就要我杀了他们!”
虞姬啊了一声,她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明白范增为何如此提议。
项羽将她揽了过来。
虞姬斟酌道:“大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将大权交还楚帝?”
项羽为虞姬的天真而嗤笑:“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若我将大权交换楚帝,当初又何必辛辛苦苦起兵反秦?”
大家喊反秦反秦,说得好听,都说暴秦无道,天下共诛之,多么大义凛然,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位富贵。
项羽现在虽然不是皇帝,却连皇帝都要匍匐在他脚下,听从他的号令,天下诸侯列强更不敢与其争锋,这种感觉,但凡抓住了,就没有一个人想失去的。
虞姬道:“我只是不想见大王太过辛劳。”
她忍不住幻想:“若有朝一日只与大王二人在一起,朝朝暮暮,别无旁人,对我来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项羽无法理解她这种想法,只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失宠,便笑道:“我虽有众多姬妾,你却是我最爱的一个,旁人再如何好,也比不上你,日后等我登上帝位,便立你为正妻,届时你便可与我成双成对了!”
项羽的野心一直不曾遮掩,只是虞姬头一回听他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但她心中殊无欢喜之意,却只有淡淡的低落。
不欲再多说,她依偎入对方的怀抱。
一夜缱绻旖旎自不必说,兴许是虞姬的温柔很好地抚慰了项羽,待到隔日他召来范增和姬平时,脸上已经没了昨日的焦躁。
范增二人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
项羽的决定当然不是杀了刘远,实际上范增虽然总是建议项羽这么做,但是他自己也明白,刘远现在的势力已然不小,贸然杀了他,很容易就会惹来天下的非议,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其他诸侯兔死狐悲,说不定会狗急跳墙。
所以范增也改变了策略,他结合姬平的办法,建议项羽从诸侯中挑一两个最不听话的,时不时地打压撩拨一下,逼得他们自己主动造反,再发兵镇压,这样既占了道义之先,让天下人无话可说,也可以起到震慑其他诸侯的效果。
项羽接受了范增的建议,他挑选的对象分别是刘远和韩广。
首先,他让韩广往北扩张,然后将燕地分出一部分给韩广的部属臧荼。
其次,项羽令章邯占了咸阳。
先不说章邯那边有何反应,韩广在收到诏令的时候,差点没被气死。
没错,如今北方是有大片土地,但是再往北迁,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匈奴的活动范围了,他又不是游牧民族,难道让他带着人去放牧吗?再说跟匈奴抢地盘,那也得抢得赢才行啊!秦始皇时,蒙恬驻守北疆十余年,匈奴不敢轻犯,但是自从秦亡之后,烽烟四起,诸侯忙着抢地盘,对匈奴疏于防范。而此时的匈奴,冒顿单于刚刚杀掉自己父亲,后母,弟弟,和不忠于自己的大臣们,成为匈奴的首领,匈奴在他的手下逐渐走向强盛,相比之下,中原如今却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别说韩广根本没把握打赢匈奴,就算有,他也不想将兵力白白浪费在这上面。
这道借楚帝之手颁发的诏令,用意很明显,如果韩广不肯遵从,那就是违抗楚帝,项羽讨伐他自然就师出有名了,如果韩广乖乖听话,那就更好了,把燕地一分为二,可以削弱韩广的实力。
而章邯收到项羽的手令时,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为难。
咸阳是个好地方,大家都知道,但是现在的咸阳没了秦国那些财宝,它只是一座坚固的城池,仅此而已,能够多一座城池,章邯当然挺高兴,但问题是跟得罪刘远比起来,章邯对咸阳的兴趣就不是很大了,再说房羽和刘桢入主咸阳之后,大力扶持商业,咸阳和关中的道路本就畅通无阻,加上当权者的鼓励,商贸往来越发繁荣密切,章邯的税钱也没少收,口袋里鼓鼓囊囊,所以是不是把咸阳拿下来,对他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前脚去占了咸阳,后脚刘远就攻打他的后方,他又要怎么办?
但是如果不占咸阳,就要得罪项羽了,这是章邯目前不愿意的。
想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章邯给咸阳送了一封信,大意是说,我要来占领咸阳啦,你们要做好准备啊!
刘桢收到信的时候,差点没笑死。
这世上打仗,只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哪里还有事先跟敌人说自己要去打你的?
章邯这分明是被项羽逼得没办法,两边都不愿得罪的无奈之策啊!
刘桢深深理解章邯苦逼的心情,处在他的位置上,实在也是很难做。
但是对方要来攻打咸阳,他们不能不做准备。
房羽本以为刘远会有办法,可是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等到豫地那边的使者,而他派去刘远那边的使者,一来一返,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有回信。
现在整座咸阳城等于毫不设防,唯一的防卫就是刘远留给刘桢的那一千兵马,但是这一千兵马用来维持治安还绰绰有余,如果用来打仗守城,那就很可笑了。
知父莫若女,房羽不相信刘远会眼睁睁地看着咸阳和女儿都被章邯拿下,所以他就把刘桢找了过来,问她知不知道刘远是怎么想的。
刘桢道:“阿父这是相信我们能守住咸阳,所以根本就不准备派兵来援。”
房羽:“……”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在逗老子玩,一千兵马能守住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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