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这当公主的风险要比当皇子小,因为后者毕竟涉及皇位之争,那是要亲身奋斗在夺位第一线的,但是作为公主,只要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不要掺合皇权那些事情,基本上也就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就算不受宠,荣华富贵还是可以保证的,像刘婉,虽然亲娘死了,在皇帝跟前也不算多么受宠,但是就是没有人敢得罪她,这次在宫变里受了些惊吓,回头又活蹦乱跳,还能追着赵俭到处跑,赵家也拿这尊大神无可奈何。
更不必说刘桢现在有功于国,又是太子的亲妹妹,即使太子登基为帝,她的地位也只会水高船涨,绝对不可能往下降。
所以这几位官宦子弟也就是聚在一起说说闲话罢了,皇帝若是真有意为公主择婿,只怕这几户人家的老子腆着脸也会凑上前去,看看自己家能不能得到这个尚主的天大机会。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刘桢又不是万人迷,自然不可能人见人爱,有些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凑近乎的,也没兴趣娶公主的,在家里被老子多说了两句,心里肯定不爽,回头也要在酒肉朋友面前吐槽发泄两句。
不过在门外听墙角的赵俭感受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火气那是噌噌往上冒。
抛开赵俭自己对刘桢的那点小绮思不说,单凭赵家跟刘桢兄妹的渊源,他没听见也就罢了,既然今天听见了,就不可能容忍别人在背后这么诋毁刘桢。
什么克夫,什么倒霉,堂堂长公主竟然被说成这样,若是捅出去,估计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不过赵俭并没有打算去告状,他直接撸起袖子就要踹门。
谁知道有人动作比他还快,他还没抬脚,肩膀上就被人按住。
赵俭回头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
刚才那位追在他后面大闹歌舞坊的安阳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后面,正朝着他无声狞笑呢!
赵俭没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院落里头歌舞弹唱,觥筹交错,热闹得很,当然不会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这时候似乎又有一个人来了,赵俭听见里头的人纷纷笑了起来:“子望啊,你来迟了,可得罚酒啊!”
那个子望就笑道:“不好意思,出门前有点事情耽搁了,我自罚三杯就是!”
赵俭刘婉听到这个绝不陌生的声音,都面面相觑。
这不是陈素陈子望么?
赵俭正想说什么,刘婉对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耳朵也凑近木门,作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并且用眼神警告赵俭不准出声。
赵俭明白了,刘婉这是也来听墙角呢。
虽然陈素并不是世家显宦出身,但他跟太子交情莫逆,又跟着公主南下长沙,这次宫变更是功劳颇大,原本还是北军里的三把手,这次直接被提为北军中尉,而原本的北军中尉诸干,因为在宫变里谨慎过头,没有果断站队,已经被贬职发配到不知哪里去了。
中尉虽非九卿,地位却比九卿也差不到哪里去,如今这位年纪轻轻就执掌北军的陈中尉,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背地里对陈素,也没少有人说闲话,大家都说这陈中尉是走了运道,攀上太子这棵大树,又适逢其会,受公主提携,否则年纪轻轻,又非开国功臣出身,怎么可能执掌北军呢?
院落里来的确实是陈素。
原本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来出席这种宴会的,但是今日极力邀请他来的,是张与前。
张与前原先也在北军,跟陈素是同僚,交情还很不错,后来张与前调到了奋武军里头,正想着借这次跟着入宫剿灭反贼的机会往上提一提,但他没什么背景,跟公主太子更加攀不上交情。
古往今来,想要升迁除了得有过硬的本事,还得有过硬的背景,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张与前虽然是奋武军一员,跟着入宫,但是别人杀的反贼也没有比他少啊,奋武军人人都是功臣,凭什么就升你一个,何况事后朝廷对奋武军也都下了厚赏了,人人官升一级,也就等于没升,再看看周围,该平起平坐的还是跟你平起平坐,所以既然张与前没有过硬的本事,那他就只好求助于关系了。
而这次小宴的举办者,是新任光禄卿周允的三子。光禄卿相当于后世的吏部,官员考核升迁,都掌握在光禄卿手里头,在九卿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能跟光禄卿家的三郎攀上关系,再通过他在周公面前美言几句,这往后要想升迁,还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陈素自己没有升迁的需要,却不能拦着别人,他知道张与前今天是想要借他的面子,就没有推拒,前来赴宴。
张与前见老朋友给面子,对陈素也是十分感激。
其他人见张与前一个小小的军官能够请到北军统领,对他也是高看了几分。
陈素一入席,这氛围登时就越发热闹了。
周青笑道:“子望,你这么说可就不厚道了,如今你追随长公主立下如此大功,又升任北军中尉,自罚三杯怎么够,起码得三十杯啊!”
陈素爽朗一笑:“子望酒量不济,不过既然周议郎看得起我,那三十杯又有何妨?”
周青就是周家的三子。
如今宋谐上了年纪,经过宫变的事情,越发觉得心力交瘁,想要告老,现在皇帝和太子都还没有答应,但这只是迟早的事情,就算啃放人,在宋谐临走之前,他们肯定也会询问宋谐的意见,定下下一任丞相的人选。
周允虽然在光禄卿的位置上才刚刚上任不久,但是凭着他跟宋谐的交情,很多人都觉得宋谐肯定会推荐他当下一任的丞相,更何况周允本人八面玲珑,这几年在朝中人缘也不错。
如此一来,周青的地位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这位周家三郎本事不大,在朝中只是一个小小的议郎,跟赵俭一样,而且性子也跟赵俭差不多,喜欢玩乐,不干正事。不过因为有了这层背景关系在,却没有人敢小觑他,如今能够前来赴宴的,反而要觉得脸上有光才是。
但是赵俭很瞧不起这个周青,也不屑与之为伍,因为他自诩自己“玩”的境界要比周青高多了,因为周青还曾经闹出过强抢民女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
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赵俭和周青没什么差别,都属于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行列。
跟赵俭瞧不起周青一样,周青同样也瞧不起陈素,更不必说张与前了,在这之前,他早就听说陈素的大名了,无父无母,又没什么厉害得背景,只不过靠着昔年跟太子的一点交情,就跟着平步青云,今日换了任何人跟在公主身边,再经历过宫变,同样也能坐到中尉的位置上,他陈子望只是运气太好了点。
听得陈素这样说,周青哈哈一笑:“陈中尉真是个爽快人,既然三十杯也无妨了,那不如凑个吉利,六十六杯如何?”
张与前听出周青有意刁难,面色微微一变,不由后悔自己不应该为了赌一时面子,将陈素也拖下水,这句话一出,他立马就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仗着父辈的威风目中无人,竟然连陈素这个北军中尉也不放在眼里。
反正陈素官再大,也拿捏不了周青,如果自己老子能当上丞相,那是连公主都要礼让三分的,区区一个陈素又何惧之有?
陈素淡淡一笑,仿佛没听出对方的刁难:“若是我将这里的美酒都喝完了,累得大家无酒可喝,岂非罪过?”
周青看见他云淡风轻好像高人一等的样子就觉得不爽,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陈素,当下就准备出言再逼酒,旁边的人见势不妙,连忙出言圆场道:“这次陈中尉跟随公主立了大功,我们都敬仰得很呢,不如给我们讲讲如何?”
周青闷哼一声:“什么大功,还不是溜须拍马得来的!”
陈素从名门子弟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又一路走到今日,遭遇的磨难冷眼何止千万百万,与这些相比起来,周青这点小小的刁难简直跟挠痒似的,根本不值一提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虽然从磨难挫折中走过来,最后又获得了成功,但他的心胸并没有因此开阔多少,反而对昔日的遭遇耿耿于怀,一旦飞黄腾达,心中也是充满了怨气,不说睚眦必报,但绝对不会忘记那些以前和现在得罪过自己的人,一有机会肯定就要报复回去。
还有一种人,他将磨难当作一种经历,遭遇的困境再多,却反而将他的心胸锻炼得更加开阔,试想一下,连生死难关都度过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陈素纵然不是任人欺负的人,但是周青这点小小的言语刺激,他也绝对不会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周青仅仅是一个无关的人,为了这样的人生气,岂非不值?
但他不气,不代表别人不气,人是张与前请来的,陈素能来,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现在受到这样的冷遇,张与前脸上烧得慌,觉得很难堪,但他人微言轻,根本没有资格站出来替陈素说话,反倒是陈素看见他的神情,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慰,这让张与前越发内疚了。
听了那番打圆场的话,陈素就笑道:“子望微末之功,岂敢妄言,不过是跟着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力罢了!”
要是他效的只是犬马之力,又怎么可能直接就执掌北军,众人只当他是谦虚,当下敬酒的敬酒,起哄的起哄,就非要他说两句。
陈素没有办法,只好略略提了一下,话也很谦虚,没有大吹大擂,但是听在周青耳朵里,反倒成了故作低调的虚伪。
看不惯一个人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都是看不惯的。
周青听了这话,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听说郭家大郎得蒙公主求情,没有获罪,却也丢了官职,不过郭家肯定是没有跟皇家结亲的福分了!”
郭家被定罪之后,就被逐出京城,听闻郭质安顿了郭家其他人之后,就陪着流放的老父上路,一起到流放地去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京城了。
众人不明白他怎么好端端地又重拾刚才陈素进来前的话题,就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这郭子璋可真够倒霉的!”
周青就呵呵笑道:“如今谁能娶到公主,谁就等于飞上枝头当了凤凰啊,陈中尉,你说是也不是?”
陈素面不改色:“公主千金之子,身份尊贵,子望不敢妄议。”
“子望啊,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周青自恃家里老子的身份,竟然就对这位北军一把手以字号相称,这下不少人都看出周青话里带刺了。“你自己都说了,你跟着公主鞍前马后,公主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得很罢?如今公主与郭子璋虽然不可能了,可公主总归得嫁人罢?我们在座不少人的家世可一点不比谋反前的郭家差呢,今日大家有缘聚在一起,你总得给我们透透底,也好让我们去争取争取啊!”
陈素敛了笑容,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喝酒,也不理会他的话。
周青被他那如有实质的一眼看得心头微微发凉,但也恼怒起来,心想你一个毫无背景的寒家子,靠着关系坐上高位,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葱和蒜了?执掌北军听着威风,实际上不也就是天子的走犬,当初诸干在这个位置上,对我可也是客客气气的呢!
众人听出不妥,大都没敢吱声,只有平日跟着周青的两个纨绔子弟跟着笑了起来:“三郎说得极是啊!能娶到长公主,那可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陈中尉不如说一说罢,公主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周青见陈素不说话,还当他不敢说话,于是又火上添油说了一句:“莫不是陈中尉打算自荐枕席,所以才藏私不肯告诉我们?”
周青出身世家,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就算是在周允坐上高位之前,他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所以他不知道有些人一再退让,不是怕你,而是不想跟你较真,一旦踩到对方的底线,那时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话刚说完,就觉得脸上一湿。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下雨了,而是陈素往自己脸上泼的酒水!
周青勃然大怒,也不顾周围鸦雀无声,腾地就站起来,对陈素大喝一声:“竖子敢……!”
结果那个“尔”字还没说出来,他的左右脸颊又被陈素狠狠地扇了两巴掌。
“今日我就替周公教一下你怎么说人话罢。”陈素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周青脸上又被扇了两巴掌,脸瞬间肿成一个猪头。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院门被一脚踹开,伴随着一声破口大骂:“周青小儿,你是个什么玩意,公主也是你张口就能侮辱的!”
眼见一男一女冲进来,大家都懵了。
刘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别人食案上的青铜盘,并作几步往周青脸上砸,赵俭就更直接了,直接上脚踹。
所有人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周青哀嚎的声音传来,才赶紧上前拦阻。
“谁敢拦我,我就对谁不客气!”刘婉冷笑一声,美目掠过在座的人,“私下非议公主,还是于国有功的长公主,你们今日说的话,我可都记下了!”
说罢,她又冲着周青的胯下狠狠踹了一下,用力之大,足以让所有男人捏了一把冷汗。
天呐,这是什么样的母老虎啊!娶了这样的女人,日后还能好过吗?
公主如虎,比老虎还可怕啊!
所有人也顾不上周青了,他们看着赵俭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敬畏和同情。
赵俭却兴奋得很,他本来就是要进来教训这帮嘴贱的人,结果半路被刘婉拦下,他还以为刘婉会阻止他出手,结果是准备听完全套在出手,而且刘婉这一出手比自己还狠,估计周青要好一段时间爬不起来了。
也就是这个事情,让赵俭对刘婉刮目相看,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她很烦人了,事后就恭维了她一番。
刘婉对此报以白眼,冷笑道:“我再不喜欢阿姊,她也是我阿姊,我不喜欢是我的事情,但其他人却不能对她不敬,长公主都可以非议,他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那些在背后议论过刘桢的人,果然都被刘婉记了下来,事后狠狠教训了一顿。
赵俭还是有点不解:“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进去教训他们,反而还拦住我?”
刘婉道:“我早就听说大兄有意撮合陈素与阿姊,正好他来了,就顺便听听他说什么,没想到这陈子望倒是还有两分血性,没有一味任人欺压!”
在满朝公卿眼里,这位心上任的北军中尉确实有点脾气好过头了,不像是武将的样子,许多人都跟周青一样,觉得他是寒门出身,谨小慎微,所以不敢轻易得罪人,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只不过刘婉和赵俭都没有想到,这桩在他们看来微不足道的插曲,竟牵引出另外一件不小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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