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把今日课上的问题像兄长请教完,便把东西收拾利落了,告辞离开。
“等等。”温越叫住了他,审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表情。
“兄长还有何事?”温廷尽量平稳住气息。
“你近日在崇文馆里如何?”温越何等敏锐,早就觉得他最近状态不太正常,“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兄长放心,廷无事。”
“好吧。”这么大的少年郎正是敏感多思的年纪,既然他不想说,他做哥哥的也不会强迫,于是便点头示意温廷回去。
南枝进了屋,“廷弟,我正好也要告辞,一起走吧。”然后对温越道,“世子哥哥,这帖子我先拿回去,几天后再把临摹的字拿给你看。”使了个眼色。
温越:他不对劲啊?
南枝:你说呢?
温越:这没嘴葫芦,不好办。
南枝:放心。
兄妹两个用眼神飞快地交流完了。温廷满腹心事,一点没注意到,只是唤来司砚拿了东西,便乖巧地跟在南枝后面走了。
路过潺园的时候,见四下里没有旁人,南枝的脚步却忽而一拐,拉着温廷便往游廊里走。司砚和松云也自觉地停下了步子,守在四周。
“怎么了,五姐?”温廷一脸茫然。
南枝的脸色却变幻莫测,看着他欲言又止,眼中失望不已:“你!”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擦拭眼角。
温廷急了。
他这个姐姐向来孱弱,病歪歪的,好不容易来梁京后养得好些了,今天……他是做了什么气着她了吗?
“五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原以为你是个万事谨慎有方的孩子,怎么这才去崇文馆没几天,就……”南枝捂住了胸口,急促地喘了几声,小脸半点血色也无,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弟弟,满脸都是控诉和不可置信。
温廷一头雾水:“五姐,廷……廷做了什么?”
“你还不敢承认!”南枝失望转怒,伸出手指点了点温廷的衣角,“那你说,你衣服上那是什么!”
温廷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脸色难看起来。
是一片洇湿了好久,微微发暗的血迹。
“你天天去宫里读书,往来又是车架护送,这……这血渍是哪来的!”南枝气得咳嗽起来,“可别说是馆里的先生带着你们去看庖厨怎么杀鸡!”
见姐姐又惊又怒,一副快要旧疾复发的样子,温廷手足无措起来:“五姐!你还好吗?我……我去喊大夫!”
“别去!”南枝拉住他,气喘吁吁,“你还要穿着这带血的衣服满府里跑不成?让父王看到了你怎么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不从实招来?”
“我”温廷看她泪光点点,又是担心又是焦急的样子,双眼愧疚,满脸挣扎。
南枝拿绢子按了按眼睛,心想,按照司砚的说法,崇文馆的那群小王八蛋们,可真不是东西,见温廷纯善便觉得他软弱好欺。
尤其是那九皇子,仗着辈分好年纪小,没少给温廷添堵。但有姚九思在,好歹没出过什么大事。
唯独今天午憩的时候,温廷打发他去用饭,自己在偏堂里看书。待司砚回来时,却发现温廷不在,问左右的小太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下午香篆钟都烧过了时候,先生都开始讲课了,温廷才姗姗来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与往日聚精会神听课的他截然不同。而那九皇子却是一脸了然,甚有兴味地打量着失魂落魄的温廷,显然是知情。
司砚忖度着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温廷不开口,他不可能去问主子。说到底这是他的失责,没有一直跟着主子半步不离,如今若有失,哪里是他担待得起的!可他又不敢告诉王妃,怕盛怒的王妃把他给打死了。
“你你先说这血是谁的?”见温廷脸色为难,南枝也没抱希望他能合盘托出,便先试探着挖出点讯息,“你没跟别人动手吧?”
“没有!”温廷断然否认。
那就好,看来他不是参与者,而是目睹者。南枝先舒了一口气,又警觉起来,“你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温廷低着头没有说话。
南枝换了策略,晓之以情不行,只能吓一吓再动之以理了,这孩子从小被宜王规训得柔软而自省,他的软肋就是怕自己做错什么连累别人。他如今不说,便是怕家人担心,又觉得不是大事,自己能忍。
可这事既然来自宫中,又和九皇子有联系,便不会和看上去一样简单。
“我不是一定要逼你自陈,只是你确信这件事是小事,你自己能兜得住吗?如果真是小事,你怎么会这样难以启齿?”南枝握住他的肩膀,“你还记得怜樱吗?”
温廷猛然抬起了头,后退了几步。
他虽然专心读书,但也不是没有半点觉察。这个月以来,每次给母妃请安,看她心情隔三差五就不好,去找父王,也会听到仆婢们的窃窃私语。
若当日不是他在翊霞宫心软多嘴,又怎么会给府里带来这样一个麻烦!
见温廷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南枝把手从他的肩膀换到了他的耳朵,轻轻捏了捏,柔声安慰:
“姐姐不是怪你,你才多大,又是个读圣贤书的君子,当然不懂那些蛇鼠之辈的鬼蜮伎俩。我只是担心你被人欺负坑骗,又或者受到什么惊吓,耽误了自己。”
听到姐姐潺潺流水般的声音,温廷愈发酸涩。
“唉,你信不过我就算了,我也知道,到底我不是你的胞姐,今天是我多嘴……”
“不是五姐!”温廷抓住她的手,“姐姐,廷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害怕,又不敢说……”
五姐虽然和他并非一母,却向来温柔体贴,近来又十分好学多问,在藏书阁里看书时,也时常照顾他,提醒他不要伤眼,和他讨论墨砚……再加上翊霞宫和碧虚山庄几件事后,他心里便愈发佩服五姐敏锐善良。
他今日本就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想要找人倾诉宣泄,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只能憋在心里慢慢咀嚼,自我劝解。父王母妃都不能让他放心依赖,兄长……病才好,本来每天叨扰他辅导自己就已经过分了,又怎么拿这些事情烦他。
况且他对温越,总是敬意有加,却不好意思亲近。
如今听到南枝的话,便像是找回了主心骨。
南枝回握住温廷,“别急,你看你,怎么还出汗了。”拿出绢子细细地为他擦了擦鬓角。
看着一脸关切的姐姐,温廷的身子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声音低低:“姐姐,你说权势是什么?”
权势?
没等南枝回答,他便有些茫然地继续问道:“难道有了权势的刀,便可以任意地把人视作鱼肉宰割了吗?”
他垂下头,向来清亮的眼眸里笼上一层阴霾:
“这血是一个小太监的,我不认识他,却见证了他是怎么死的。看着他的手从蜷缩挣扎到停止了动静,我想的不是行此等造孽之事必有报应。而是,幸好,我姓温。”
若他也生在贫贱人家,那今日被活活虐杀的人里,会不会也有他?
那个小太监的头颅仰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一片殷红的嘴里,舌头已经断成了一团烂肉,一只眼睛被把做工精致的银刀斜斜地插了过去,山根也顺着被劈开了。
温廷却确信,他是看见了他的。
那人另一只幸存的眼睛,绝望地眦裂着,里面倒映出死死捂住嘴巴的温廷的影子。
救我……
他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可温廷却好像听到了呼救。
最终那只求救的手还是枯叶般委地了,开裂的指甲里都是剧痛时抠进去的泥沙。
“我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罪。”温廷苦笑一声,“但是大梁律法哪一条也没说过,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法,把人活活虐杀。”
那人的双腿上一块完整的皮肉都没有,发黑的伤口是反复结痂又再划开的,明显是被人用尽手段折磨,又吊着不许死,最后油枯灯尽才走。
若真是恶贯满盈的大奸大恶之辈就罢了,这明明就是个普通的小太监,前两天还为他指过路,声音怯怯的,笑起来有点傻,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
南枝缄默了,贴心地等着有些失控的温廷平息自己的恐慌,看他渐渐恢复正常,冷静地问道:
“那小太监是在什么地方被杀,动手的是什么人。最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会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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