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心绪难平,久久没有言语。
温越从花架下的桃木立柜里拿出一个剔彩小盒,手指捏了一把茶叶,放在那炉火上焙热,滚过三滚后再闲适地往壶中一撒,注水,再洗过一道,方斟入碧色的茶盏中,亲自捧给了南枝。
“请。”
只见这茶水微缃,清香四溢,沁人心脾,茶面上还浮了些许淡紫的花瓣。
“这是紫藤花茶?”
“嗯,可镇心安神。”温越端起自己那一盏, “不过,不可多饮。”
“镇心安神?”南枝轻抿花茶,“我心挺大的,神也够安,不需要安神。”
温越奇道:“听我说完,你不怕吗?”
“怕什么?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要走什么样的路,如果怕,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找上你。”
“那天夜里你说我问心无愧,我未忘本心。”温越缄默了一瞬,“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
他竟然觉得她会因此怕他?
“为什么不觉得?冰清玉洁的君子,站在你这个位置,是活不下去的。”南枝叹了口气,“是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世子,我就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派人提前去邡州踩点,又为什么在得知丁家动作后让陛下换地点?”
因为他担心。
他怨恨宜王,对王府的态度也十分微妙,可他还是担心这群人的安危。
考虑了那么多,除却那些利益纷争,权势阴私,又何尝没有半点真心在里面呢?若说没有,他用得着非得对承恩侯府下手吗?
温越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南枝看着他怔怔喝茶的样子,竟然觉得可爱,嫣然一笑:“世子,按理说你应该不在意的吧,可你却还是把一切跟我和盘托出,又在这儿纠结我会不会因此怕你”
她凑近到他面前,歪着头问道:“为什么?”
温越沉默地凝视着她如花的笑靥,下意识地移开了双眼。
这确实不像他。
他从来都不会瞻前顾后,也不会那么思虑别人的看法。温禧在他一被停职的时候,就暴露出了对他的忌惮怀疑,可他也只是冷笑而过。
因为他不在意温禧。
可是阿枝,是不一样的。他在意她。
今天带她来这里之前,他竟然是有些忐忑的。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温越想:
阿枝知道了固平山的来龙去脉后,知道他想背着皇帝豢养私兵后,会怎么看他呢?会觉得他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吗?会觉得他贪恋权势,不忠不孝吗?
如果她真得害怕……想要从这条居心叵测的船上下来,他也会如她的愿,让她和瑶妹一样,做无忧无虑的王府小姐,不必殚精竭虑,不必夙兴夜寐。
可她却还是待他如初,像那夜承诺的一样。
仿佛参透了他的想法,南枝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上:“世子,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咱们宜王府什么境地,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不对我藏私,还带我来这里,说实话我挺惊讶的,也很高兴。”
她举起桌上的茶盏,轻轻碰了一下温越的盏沿。
“敬你,也敬这小苑。”
然后将剩下的紫藤花茶一饮而尽。
温越心头那点阴霾忽然烟消云散,他看着少女坦然的眉眼,明媚的神色,也举起茶盏:
“敬你,也敬来日方长。”
二人相视一笑。
“你和我说了这些,是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阿枝,上次去翊霞宫时,你和王妃一起拜见贤妃了吗?”
“对啊,她对我们比夏贵妃可友善多了,送见面礼的时候,连留在府中的展弟都没忘,可真会做人啊。”
“那之后你有再去拜访她吗?”
“没有,这才多久啊,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南枝托腮,“不过上次去的时候闲聊,听她提起护国寺倒是心向往之的样子,可惜她又不能出宫。
所以我前两天去护国寺的时候,额外多买了一份主持点过光的白砗磲香串,派人送去了甘庆宫。”
“你倒是周全。”温越也忍不住夸了一句。
“怎么?贤妃娘娘她?”
“我之前左思右想天牢案的事情,想不出背后会是谁这么深谋远虑。但只从结果来看,因此事而获利的人,还有一个。”
南枝略有所思:“因为承恩侯府的事情,现在夏贵妃把凤印交还,后宫主事之人,自然就成了贤妃。”她疑惑,“不会吧,若真是启王府,就更不会杀人栽赃给你了,这样反而会让承恩侯府逃脱,夏贵妃免于罪罚啊?”
“所以我只是怀疑罢了,也许是一石二鸟之计。”
“启王叔他……”
“他这些年和贤妃一样,深居府里,几位堂兄堂弟,任的也是闲散差事。”温越摇了摇头,“所以我也很难想象,他们去哪儿私底下聚拢这样的势力,又或者,是和六族中的哪家,利益勾结,联合起来?”
“父王已经是储君,如果他们真得暗通条款,就更不可能在三司会审的固平山案动手了,没能把世子你拉下马,反而可能暴露了他们自己。”
“嗯,但无论如何,贤妃娘娘主掌后宫,你不妨多注意一二,或者与启王府家的堂妹多来往。”
韶韶紫烟下,两人倚花烹茶,说了许久。半晌,南枝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站起身来。
“公事说完了,该说私事了。”她在小苑中轻轻转了个圈,“世子,客随主便,既然带我来了,不带我逛逛吗?”
她今日穿了身竹白色弹墨浣花锦绸衣,下裳为藕荷色,置身于这片紫藤花海中,人面粉花,相得益彰,姣姣婷婷,鬓边的碧玉步摇也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叮咚做响。
那碧玉仿佛晃到了他的心头,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然,下意识地一上前,一手就缓缓抚过了玉坠儿,让它停止了晃动。
“世子?”南枝疑惑地偏头。
“走。”温越的喉咙滚了滚,将手收回负在了身后,走出了小苑的木门。
门外依旧是连绵的紫藤花,花帘之外,青黛色的山树杂乱无章地肆意生长。温越领着她踏过白石鹅卵铺成的路,又在下方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帮她半跳下来。
一条清淙的小溪跳跃着蜿蜒而过,像把这小院环绕起来,借着山树地势遮掩住,将之和世外红尘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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