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金不作护花铃,剪绣难成留春障。”画舫的珠帘轻轻晃动着,琵琶女袅娜的剪影映在纱窗上,乐师和着她的弹奏,略微沙哑的声音被风拉长了,“整整斜斜,声声点点,冷来心上。”
仕女们将燃尽的熏香重新点起,朦胧的轻烟里,几位文人已经将赋写好,甚至有两三位开始彼此传阅起来,互相评点。
薛让听着那琵琶声,视线却放向了护城河畔。
那里有来来往往的梁京小贩,扛着沉重的扁担,擦着汗和百姓们讨价还价,为几文钱生出口舌之争。下层人的烟火味和喧嚣声,被这道波光粼粼的河隔开得俨然。一边是笙歌佳赋,一边是柴米油盐,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手放进了袖口,把玩起里面的两枚碎银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侧传来一阵惊呼。
只见那个如竹似兰,气质脱俗的女公子,站在长案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笔。
众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议论的声音也不自觉轻了下来,仿佛任何搅扰都是一种亵渎。
她浑身好像都笼罩在这片水光烟霭里,金色的河光打在她青色的襕衫上,和宁静的侧脸上,眼神悠然而深远。
在这么多聚集的目光下,她却没有丝毫忸怩不安,如临无人之境。书写的动作不疾不徐,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好似不需要思索,毫端蕴秀只在一念之间,字字句句都是情之所钟,才之所致。
薛让走到她的旁边,文头飘逸的五个字映入眼帘。
千里涵烟赋。
邱筝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期的自己,恣然冷傲,一枝独秀地站在清凉台上,侃侃而谈,坐在崇文馆前,与大儒论经学道。
之前在府中曾经写过半篇,却觉得文思凝滞,最终只能团了团当作废纸舍去。直到今日,站在这迤逦长河上,千里远眺,江波无尽,江山也无尽。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豪迈之情,好像之前那么多年身上的枷锁,在这一瞬间如雪而消。
酣畅淋漓。
她自由,也丰盛,写她所想,悟她所感,手中的笔是她的妆刀,也是她的长矛。
如果说之前那半篇旧赋是卖弄典故,徒然炫技,却空乏无物,那么今日这篇新赋便是至情至纯至感。
邱筝年的手腕不停地浮动着。每写一两句便有更多的人走到她的身后,誊写下来,再传给身后的人看。
“先生大才!”
之前那写诗的李生最先对着邱筝年一礼,真挚道:“小生斗胆,可否请教先生名讳?”
薛让独自一人站在最角落的地方,吃饱喝足,终于摊开一张最便宜常见的纸,自己给自己研起了墨,只听见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小女温竹。”
之前便听闻邱家女有大才,他还不以为意,以为只是梁京贵女们相互追捧,为了抬高身价,给自己贴的美名。
没想到,居然名不虚传。
只是她这篇赋背后传达的情绪,也太过超脱了,颇得道家出世之意。
邱相是个清心拂尘,断舍红尘的浊世隐士,他一手教出来的孙女,性情也这样脱俗。
只可惜,他是个俗得不能更俗的人,贪图财权,也贪恋尘世,欣赏不来这样的高山白雪。道不同,不相为谋,无意与之为伍。
原本思索邱家掌管礼部,纵然邱相挂印,半朝座师余荫犹在,或许可以投奔而去。如今看来,他早做打算,多谋出路是对的。
薛让鼓了鼓腮帮,执笔洋洋洒洒,转瞬间便写满了几张纸,然后随意地放到了侍女的文盘之上,扬长而去,继续蹭吃蹭喝。
小阁楼上,归仁学士荀励安喝得老脸醺红,拈着胡须,跟温越探讨前朝名家的帖子。
温越写了一手好字,而他习字的师父是和荀学士齐名“南府五贤”之一的大儒。便是荀励安也对他的天赋赞不绝口,时常可惜他不愿投身此技,专心钻研。
几位名士都听惯了这位老先生每次见了郡王埋怨的旧话,笑着打趣。
“荀老又在说笑了,就算郡王有心去跟着荀老研书习字,只怕陛下也不愿意!”
侍墨婢女们掀起珠帘,膝行而来,将外面所做的诗词歌赋恭敬地呈给了诸位泰斗们。
荀励安将赋文们一一翻约过去。
直到翻到其中某一篇时才停了下来,复又完完整整地重读了一边,眼中难掩赞叹:“好!”
“这是何人所写?”
余人难得见到荀励安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也好奇地凑上来看。
“……见稚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渺,迷千里兮涵烟眉。”
“字字写景,实是写人,读来口齿噙香。”
众先生被那篇《千里涵烟赋》所吸引,纷纷传看起来。唯独温越一边吃酒,一边翻开文盘,将另几张纸拿了起来。
别人写的都是文采斐然的诗赋,唯有这个人,挥毫泼墨,以悦己阁新妆为引,分析了其之后联合话本新戏,乃至酒楼饭馆,打造出一系列民俗新兴符号,最后推出京外的可行性策论。
甚至计算了能借此多生多少灵活岗位,提供给去年因暴雪而愁于生计的灾民,而商贾这方因为能得到便宜人力,提升声望,必须额外付出多少财力物力,为朝廷赈灾分忧。
这个八方算计,连参加个画舫也要抓住机会,让上面人记住自己的势利样,还挺对他口味。
“……”温越只恨这是个儒生,不是个新科进士,不然已经往吏部动手,把他塞到自己门下了。
一看就是个实务好用的人。
比工部那群只知道拍马屁,混吃等死的废物顺眼多了。
温越把纸翻到了最后一页,记住了这个署名。
薛让。
此时此刻,薛让在何处?
夜色渐渐沉了下去,他原本已经吃饱喝足,犹豫是该趁机滚蛋,还是再待一会儿。听闻护城河画舫上夜景一绝。这只画舫,租一条一晚上的银子,够他十辈子的花销了,就这么走了,好像有点亏。
邵小爷好有钱啊,他一阵唏嘘。
有钱真好。
正琢磨着舫头上雕着的雀衔枝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耳边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泣音。
薛让立刻清醒过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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