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梁京下了一场雨,荡涤得人心凉眼清,秋狝便在雨幕里拉开了帷幕。
大梁京畿周围,离得最近的便是汴州,将半个京城犹如拢在了怀里。汴州林场和梁京接壤,占地极为广袤,一眼望去不见尽头,都是皇家猎林肃肃苍绿的颜色,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鲜亮。
猎场里不乏有熊虎等猛兽,今年照顾林场的羽林卫和林官更是上禀告其中有了极为罕见的火眉白狐和灌头隼,可当此次秋狝的彩头。
梁京贵女们平日好骑射,故而南枝和温西瑶也跟着太子的车马来了汴州。
禁军十二卫全部负责起秋狝的巡防事宜,全程严阵以待,生怕出了任何差错。能跟着皇帝来围猎的,非富即贵,哪怕任何人出了点闪失,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南枝下了马车,见侍卫们开始搭建帐篷,先去找了温越。
她今日穿上了御赐的少府所制的骑装,如瀑的长发高高挽成了马尾,看上去颇是干练飒爽。
“可惜邱姐姐待嫁,没有时间来。”南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林场这里的空气十分好闻,让人心旷神怡,吸一口沁爽到天灵盖。
她的身量好像又高了些。
温越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思忖回去后得交代奉礼,给她再多做几套新衣。
嗯……就做这种北方制式的衣裳,好看得紧。比当日她陪那个谁去骑马时所打扮起来的模样,更好看了。
“你邱姐姐只怕也不想来。”邱筝年如果真热衷此事,哪里会因为什么备嫁而选择留在京里?分明是对围猎不感兴趣。
“殿下以前参加过围猎吗?”
“参加过,十七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刚出了孝期,正抖擞了精神,打算大展宏图,不得不在这种场合打起精神崭露头角,不被其他宗室子弟比下去。
只是偏偏因为谢瑛的事情,他失了武艺不说,胸膛上的伤也没好全。一场春猎下来,彩头是拿到了,伤口也崩裂得血流如注,回去之后被辛夷唠叨了整整一年,弄得他非必要都不敢去她那儿了,连奉礼这小子也对他这个主子生了气。
南枝沉默地听着他用玩笑的语气模仿辛夷大夫的怒骂,却没觉得好笑。
见他说完,却将御赐的金弓一提,往他面前横过去,敛着眉目道:“那今年,殿下想要什么,阿枝去给你射下来!”
温越讶然,望着她极其认真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前那是不得不出风头,毕竟皇室以骑射立天下,宗室子弟太羸弱会让皇帝不喜,我为了讨他欢心才不得不强行上阵,如今哪里需要我再逞这个匹夫之勇了?”
现在是皇帝需要他。
“我并不是要替你作弊讨好谁,出什么风头。”南枝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眼神柔软中带了一份怜惜的柔情,“只是刚刚见启王叔家的弟弟,跟启王叔撒娇要狐狸,想起来殿下那几年在京里围猎,怕是没人能撒娇所以……”
撒娇?温越先是觉得好笑,然而触及到她的眼神,又觉得心头酸涩温软。
他以前从来不肯跟任何人诉苦,说那旧年过得多么如履薄冰。他曾在被皇帝贸然召进兴庆殿后,惧怕得十天十夜没有合眼,几乎疯癫。
那时候的他确实脆弱而无能,回想来看,不堪得让如今的他无法置信。也不知道是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如今可以和阿枝坦然说起,并不是诉苦。只是因为那样的日子太遥远,反而变得陌生,让他生不出情绪的变动,可以轻轻放下了而已。谈论起来如同在说别人的什么传闻,什么轶事。
直到听到阿枝这番话,他恍恍惚惚才想起来。十七岁第一次陪着喜怒无常的皇帝参加围猎的自己,望着三王叔、六王叔家的兄弟们跟长辈们撒娇,心里确实是羡慕,甚至嫉妒的。
偏偏只有他,身边没有那么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只有一个皇帝,讥诮地望着艰难拿起金弓的自己,似笑非笑:
“阿越,你可得拿稳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输,也不能退,必须经过了这一番考验,才算暂时安全,入了皇帝的眼。
温越忽而想抱抱南枝,仿佛是抱住了那时的自己,最终却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好,阿枝,我等你猎给我。”
只是她以前在人前伪装得那么体弱多病,总不可能入京几个月就变成了神射手了,还得带着她甩开别人,另找一片静谧的地方,再让奉礼做幌子。
“我还挺好奇的,阿枝,你的武功到底学到了什么地步,除了刀还擅长什么。”
望着自己长相娇美的小郡主,轻而易举地提起了那金弓,大气都没喘一声,温越心情有些复杂。
无忧谷的内功,真是深不可测。
原本以为卫夫人只是教了她轻功,谁知道画舫宴后发现这小狐狸还会钉雪折花刀。后来继续相处,加上丹州之行的路上,他渐渐地发现她居然也会使剑,身法也不错。
如今,射艺也这么不同寻常吗?
南枝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
“这就要保密了,全说出来以后还怎么给你惊喜呢?反正你记着,我会的东西很多就行了。”
她娘对她那么多年的毒打可不是白来的!
“我还以为卫夫人这么疼你,会舍不得你受半点累。”温越默默听她抱怨了一句那些年的苦日子,甚至半夜还要钻狗洞出去练武,惊叹地摇了摇头。
卫夫人可真是个奇女子。
“她疼我?”南枝倒抽一口冷气,“你对她有什么误解吗?”
好吧,卫小别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在王府里伪装哀婉白花伪装得确实炉火纯青。也难怪别人都坚信不疑,连温越这样的狐狸都觉得她会是温柔娘亲!
南枝气鼓鼓地放下金弓,开始跟温越数落卫夫人那些年造的孽。从六岁就罚她倒立在树桩上,到喝醉酒耍酒疯薅秃了点墨和卫婆婆辛苦栽的菜,说得从容如温越,也忍不住抽动起嘴角。
“……不过,我还挺想她的。”南枝托腮轻叹一声,“也不知道她的回信什么时候才能到,对了,还有那姚九思的事情,真是好奇死我了。”
老天爷,以她娘万花丛中过的个性,姚九思不会是她的相好吧?
不对,明明之前姚九思来宜王府宣旨的时候,娘亲是见过他,根本没反应,不像是认识。
温越望着她纯然的好奇眼神,只觉得心里一重,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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