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开始,他便是这皇宫里最卑微的存在,有前面几位皇兄在,父皇的眼中怎么会有自己呢?故而他只是在崇文馆受了基础的教导,哪里有机会学习为君之道?
后来被母后强行推上御座之后,就更没有机会,也更不敢接触这些了。
他就像一只睁着眼睛的瞎子,跌跌撞撞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地上,连抵制那些药物带来的躁郁,保持清醒的神志,就十分艰难了。
又要怎么好好地看一看,这名义上属于他的大好江山呢?
“陛下,您看。”
那一夜,他的妻将巨大的舆图缓缓展开。第一次他知道了原来大梁的疆土如此广袤,东到忻州,西至黔沙,北到雍关,南至邝陵,
无边无际。
而梁京,放在这张舆图上还没有他的拳头大,困住他十几载的皇宫,更犹如瀚海黄沙。
“这就是您的天下。”
谢莞握着他的手,提笔在梁京画了一个圈,“梁京只是您蛰居的起点而已。”
从那以后,每一日每一夜,他都会在这个昏暗的密室,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迟来的知识,努力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她的肚子也慢慢大了起来。
那一天他刚在前朝做了一回渔翁,看管氏内部因为他做下的一些小手脚,自己撕了起来。回殿的路上正好看到明日煊煊,正嵌在兴庆殿的正脊上,映亮了整座大殿。
他的皇后抱着肚子,领着宫人,肃立在殿门前迎接他,对着他巧笑嫣然。
“这孩子,就取名为‘昭’,好不好?”他抱着谢莞,凑到她的腹前,正好听到那孩子踢了母亲一脚,不禁笑了出来。
“昭者,日华之光明也,好极。”谢莞摸了摸他的脸,目光微寒,“这孩子长大的时候,面对的定然会是一个光明坦荡的朝堂。”
事实也确实如此。
阿昭八岁的时候,他的好盟友,郑国公奚旷带着东靖军杀入了皇宫。
母后死了。
这个女人生前万般荣华体面,死的时候也盛装华服,提前一步服下了剧毒,不给他动手报仇的机会,坦然地坐在那座总是他生出寒意的高座上。
一如既往的骄傲矜华。
不像母妃,被这个女人做成了人彘,扔进了五毒刑池,活活折磨而死。她在他的面前,被蛇虫啃噬得面目全非时,甚至还没有断气,无望地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对着他流泪,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陛下觉得我死了,你这皇位便高枕无忧了?”
一手遮天十数载的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却像没有察觉一般,而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
“今日帮你的,来日……也能把你从皇位上拉下来……”她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陛下,您居然真得以为谢氏是您的什么大恩人吗?”
“六族是杀不死的,此起彼伏,此盛彼衰,却永远不会彻底死去,世家才是这个王朝的根。今日的管氏,就是明日的谢氏陛下!哀家等着那一天呢!”
他铁青着脸:“那就不劳母后挂心了!朕会和阿莞,好好打理这个江山,朕要你在地下好好看着,朕的太平盛世会是什么样的!”
管太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不停咳嗽,更多的鲜血也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的龙袍。
“太平盛世!太平盛世!陛下一个疯子,居然想做盛世明君!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吗?陛下啊你”
她笑着死在了自己的脚下。
疯子。
他悚然地清醒过来,想到了这么多年以来,管氏夜以继日给自己灌下的那些药。
不行,不行,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好恨……好恨……他的一生,都被这个女人毁了!
他不顾谢莞和奚旷的反对,用同样的方式,凌辱管后的尸身,让她也经受了母妃曾经历的一切。
结果却被满朝文武谏言,过于残忍,有失天和,非明君所为。
母妃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来这么劝谏管后!
他高坐在御座上,望着身下看似恭谨实则不容辩驳的群臣,望着站在最前方的谢伯潜,心中生出了冰凉的无力。
有何区别?
没有了管氏,难道他就真得能独掌大权了吗?
钻心的疼痛和酥麻深入了骨髓,仿佛有看不见的魑魅魍魉,一直就悬在了他的头顶,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能取而代之。
阿莞将楚柏卿带过来的时候,他刚死死压住了某种嗜血般的渴望,尽量平和地望着那个峨冠博带的大学士。
“以后,阿昭就交给太傅大人了。”
“是,陛下。”
他望着那个良才美玉,嫉妒和仇恨却不受控制地扎入心底。
重病之中,意识如焚,无数死于宫变的野鬼要近他的身,把他拖入阿鼻地狱。趁着他重病在榻的时候,谢伯潜果然掩饰不住野心了。
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代替他这个没用的父亲,站了出来。
七问七答,势均力敌。
谢伯潜望着十岁的储君,心服口服,畅然而退。
醒过来之后,他抱着明璋,像是抱住了一个希望。
没错,他是一个随时都会失去理智的疯子,可是阿昭不一样。所有自己没有办法完成的愿景,这个孩子一定能够做到。
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虽然因为谢氏,和阿莞之间已经渐渐多了口角,但一看到两个孩子,还有她眼角多出来的细纹,还是忍不住退让。
罢了罢了,左右谢伯潜还知道分寸,既然是有功之臣,多得些利益也是顺势而为。
直到那场滔天大火,烧去了所有的希望。
一切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疾驰而去,滑向了深渊。他怎么拉也拉不住,就算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改变不了被谢伯潜当作傀儡的阿晗,改变不了貌合神离的阿莞,也改变不了自己。
不如毁了!不如全都毁了!
阿莞走的时候也是一个秋日,听太监说她一直望着窗边。
她在等什么呢?等哪一只蝴蝶又飞上她的裙角吗?
只是到最后,他也没有踏进那座宫殿半步。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愿望只是小心翼翼地活下去而已。听进衡说,等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请求父皇,出宫建府,没有人再会欺负他。
他的王府不需要有多大,多么得富丽堂皇,只需要能容得下他,母妃,还有……还有未来的某个人就好。
到那个时候,他就替她建一座院子,亲自推她荡秋千,看她的衣摆随风翩跹。
一对闲王夫妇,逍遥自在。
绍永帝瞪大了眼睛,眼神已经彻底涣散开了。
又是一年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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