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扉御阙,翠幄凝烟,正熙帝被朝臣和儿女们簇拥着,多饮了几杯酒下肚,面上已然浮起酡红来。
他的目光掠过下首,目光沉沉犹如深渊。面前是歌舞升平,百官宴乐,九万里风流。坐在天鸢楼御台,风恬气隐,雨霁烟廓。中坐平望,数香街之往来。冯槛下观,尽梁京之郊郭,通达江山仿佛尽在掌中。
然后便落到了温越的身上。
如果没有这个人……
似乎就更舒心了。
日头在一片言笑晏晏中慢慢斜了,太乐署再一曲完毕,皇帝站起身来,挥手赐下了诸多赏赐。
朝臣、内侍、宫人们流水一般井然有序地分流而退,正熙帝慢慢走到了日字形的回廊前。
“阿越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一语说完,所有人的目光便晦暗不明地投向了温越,唯有南枝的带有忧虑。
温越丝毫没有意外,用眼神安抚了一下南枝,跟了上去。
不多时,照临台上便只剩下了这对大梁嘴尊贵的父子二人了。
“好看吗?”正熙帝问道。
“好看。”
当然是好看的,站在天鸢楼照临台,可以将梁京景色尽收眼底。以皇宫中轴为起始往四周辐射,彩楼层阁鳞鳞,户户宏敞,片片崇穆,而后是星罗棋布的外城房宇,千门迥霁,百陌微明。再也鲜有这样好的视野
“你知道天鸢楼最初是怎么建成的吗?”
“儿臣知道。”温越声音涩然。
当初惠帝时期,曾有魏王之祸,起兵谋逆。惠帝斩杀魏王之后,百官进言,劝说惠帝将和魏王同胞且甚是亲密的陈王一同赐死,以绝后患。惠帝犹豫未决,三日后陈王却单独面圣,为兄长弹奏了一曲,而后自毁双目以证清白,最后抱着琴流着血走出大殿。
惠帝痛悔,便命人于此处,为陈王起了一座天鸢楼,一南一北,分别代表他们兄弟二人,许诺陈王一脉世袭罔替。之后几十余年,盲眼的王爷在这座楼上,留下了许多给惠帝所作的名篇为后人传唱。天鸢楼也成了一个棠棣交辉的典故。
温越当然知道皇帝突然提到惠帝和陈王之事是什么缘故,直言不讳:“帝王多疑,若不是为了自保,陈王又何必如此行事?”
别人说什么棠棣交辉,他却只看到了君臣。为了求生而孤注一掷赌一把的臣下,和一句话决定生死的帝王。
“所以,你选择舍弃了手足之谊,来成全帝王之道?”正熙帝直直锥视着他的眼睛,语气犀利。
“父皇心有偏见,已然先见为主,哪怕儿臣从新婚之后便闲卧府邸,也会觉得儿臣是居心不轨。”温越道,“我若是说从始至终,展弟的事和我无关,杜长祺和廷弟的事也我无关,父皇会信吗?”
“都和你无关?”正熙帝语气幽幽,“那铁皮石斛也和你无关?彝州蛮族也和你无关?”
天光昏淡,高台起风。
温越忽而觉得冷,那风像是吹进了他的骨子里。
正熙帝拔高了声音,眼底犹如酝酿着压抑了多年的风雨:
“还是你打算说谢仲阑也和你无关?”
温越眼神微动,张了张嘴。
“住嘴!”正熙帝气息不稳,“跪下!”
就是那样的眼神,熟悉的,令他不安而厌恶的眼神。和谢伯潜,和谢紫萝如出一辙的眼神。
这么多年以来,这个眼神都是他的噩梦。他是一个傀儡,被一个又一个谢家的人操控在手,被迫地往他们设定好的方向迈步。从前说他的岳父,后来是他的儿子。
即使他已经帝王之尊,雷霆之怒,在这样的眼神下好像都算不上什么。
温越不畏惧他。
这怎么可以?
他才是皇帝!他一句话就能让这个孽障一无所有,不得翻身!而今鸾台事发,被自己一言揭开,温越不应该惶恐瑟缩,急于解释吗?不应该就像那一日的廷儿一样,面对父皇的迎头痛骂夜夜不安,绞尽脑汁地挽回圣眷吗?
怎么可以还这样从容不迫,浑不在意?
“逆子!”正熙帝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却又忍住,逼着自己挺直身子,俯视着他慢慢跪下来的动作,仿佛是从这之中汲取了什么力量。
照临台前,一立一跪,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那天堑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忠孝和权柄,是血缘和利益,不可跨越,不可亵渎,不可悖逆。
万籁俱寂。
“越从出生开始,就不从承受过父皇的什么期待。”俄而,温越最先打破了僵局,“自知和父皇算不上亲密,也不希冀父皇有多了解我。
可我没想到,父皇竟然对我误解颇深,深到以为我狼心狗肺至此,无所不用其极。”
“父皇,有贼人为了离间你我,不惜耗费如此之大的手笔,连展弟的性命和廷弟的清白,也都算计其中。若您真得走进去,那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不要听,不要信。
都是狡辩诡论!温越休想再轻易左右他的想法!从前那么多次的教训还不够吗?这个逆子私逃出京,种种妄为,最后扮几天可怜,他就心软原谅了。可是他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嗯?
北定军这个畜牲就从来没放弃过插手军权!
谢仲阑这个畜牲联合他的叔外祖,把朕和先帝当成猴子耍了这么多年!
正熙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断告诫自己。
温越的嘴一张一合,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是尖锐的揶揄,都像是饱含了他对自己的鄙夷。
朕是错的?你说朕被什么躲在暗里的人耍得团团转,误会了你?
“贼人?朕竟然不知道,这大梁朝上下,除了恪亲王以外,居然还有这么了不得的‘贼人’,上能深入宫闱,下能潜藏蛮荒,还是你温越肚子里的蛔虫,能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
正熙帝冷笑一声,指着他破口大骂。
“对方是为了什么?”
他就这两个儿子了,如果是支持廷儿的一方,怎么会冒着把廷儿彻底毁去的风险布下此局?连周文诫那边几乎都要定了罪,这件事里获利之人除了温越还能有谁?
“惟梁五代,奸绝古今,朕看你才是那个普天之下一等一的‘贼人’!”
话未说完,正熙帝便抬起脚,往面前人的心口重重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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