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那位鹤发老人,承武王不由得有一些失望。对方衣着简朴,容貌普通,并没有显示出任何高人的风范,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翁。但他这人虽然性格张狂,对待老人却向来尊重。上前行了个晚辈礼,便将对方请至宾客席。
“记得徐军师说过,他是尧州人士,但是他很少与本王谈自己的家事。不知老人家与徐军师是何关系?”
那老人闻言,起身谢罪:“其实草民与徐家并没有什么深交,只是普通的同乡,偶然之下听闻徐军师在王爷旗下,这才打着他的名号来求见王爷,请王爷恕罪。”
承武王此时未必知晓徐沅是化名,而谎报姓名在军中是死罪,钟伯不敢拿徐三郎的性命冒险,只能这般应对,尽量与他撇清关系。
承武王听他此言,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
自他入京之后,多少人想与他攀关系,瞧瞧,现在小主意都打到徐沅的头上了。
可是,与那老人谈过几句之后,他却渐渐收起先入之见。
“王爷半个月前得罪户部尚书,他压着王爷的报销账目不报,令王爷一筹莫展。依草民看来,王爷若想解开与户部尚书之间的症结,便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向他赔礼道歉,给他巨大的面子,二条便是送他钱财,许他巨大的好处。”
承武王神色冷峻:“在户部尚书面前伏小做低,本王不屑为之。给他好处,本王也无那个财力。”
老人似早料到他会这般回应,微微笑道:“既然此路不通,王爷为何不能换个思路?”
“本王愚钝,还望老人家明言。”
老人道:“王爷的眼光一直放在户部的官员身上,试图从那些高官身上找到突破的门径,却不知在户部有一群人,他们位卑而言高,禄薄而谋大,王爷的功夫更值得下在他们身上。”
承武王不解道:“哦?”
对方神色自如,侃侃而谈:“各部院衙门的主事官员,一般不过一二十人,可是大多具体而繁琐的工作,却都是由另一群人在做。他们居于权利的要冲,上情下达,全仰赖他们,而这群人,便是各部的胥吏。”老人捋着胡须望向他,“户部的书吏,才是真正核查各个账目的主力。就连户部尚书,平日里都需好生讨好他们,否则,他们若抱团罢工,最终交不上差的还是他这个户部的当家。”
六部之中,户部是最容易捞到油水的部门,而官员想要捞到油水,便缺不了那些做具体工作的胥吏的帮忙。故而,户部的胥吏集团十分庞大,官弱而吏强的情况,也在这里表现得犹为明显。
承武王久不在京师,自然不明白这其中庞杂的利害关系。
老人说着,拿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道:“王爷不妨去见一见此人,他任职于户部的度支部……”又意味深长地添道,“户部度支主事的宅邸几乎都要到广清门,但他一个小小的书吏的宅邸,却只与王府相隔两条街,王爷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承武王虽不擅长人情世故,但脑子并不愚笨,听到这里,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一个小小的书吏,能在这样的地段买得起府邸,定然不会简单。他的目中亮起光:“这么说,此人便是那个处在户部要冲位置的人?”虽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却仍然有一个担忧,“不过,即便本王在他身上做功夫,他也愿意为本王所用,替本王完成军费的核实,可若是户部尚书仍旧压着不上报……”
老人淡淡提醒他:“王爷忘了,掌握着批红权的,可不是户部尚书,而是司礼监。”
承武王眉头不禁一动。是啊,书吏将费用核查完毕,逐级上报,最终交由户部尚书过目,再由户部尚书呈交给司礼监批红,最后呈报给圣上。可即使这个流程中,越过一个户部尚书,又有何妨?
他不禁起身,满脸喜色地拱手:“此事若成,本王必要重谢先生。还没问先生高姓大名?”
老人连忙离席,虚扶他一把:“草民不敢。草民的主人仰慕王爷的风采已久,得知王爷近日因京中这些糟糕的人情世故烦闷,才会斗胆想了个主意,只是因有事缠身,才未能亲自前来。”
承武王道:“这么说,本王今日还见不到先生的主人?”
钟伯望着这张年轻的面庞,历经风吹日晒,有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符成熟和棱角,他的目光赤诚,却又并非全无城府,其中既有对他的欣赏与看重,又有坦荡的怀疑和试探。这种试探和怀疑,是极具压迫性的。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钟伯知道,有一番话,他好似不当讲了。
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让承武王知晓此事,他便已成功了一半。
而后,便只求少主能够多多拖延时间了。
他整了整颜色,道:“家主近日琐事缠绕,不便抽身,事毕之后,自当亲自前来拜访王爷。”
承武王将他送到中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待看不见了,他才出声,吩咐身后之人:“去查查他的底细。再托人给徐军师递封信,问一问这主仆的情况。”
李校尉在承武王身边待得最久,所以非常明白,旁人皆以为自家王爷不通人情世故,却不知他最会看人。有些人,他不是不结交,只是不屑结交。若是有人抱着目的而来,那他便不如不交。所以王爷的身边,这么多年除了他,就只有徐军师和赵将军。作为一名将领,王爷清楚地知道,他不需要那些前来攀附的人,需要的是能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
李校尉将打探到的消息报给承武王听时,他正在校场射靶子。弯弓放箭,正中靶心。他在阳光下微眯双眸:“所以,他前来为本王献策,原来是吃了廷卫司的官司,抱本王的大腿来了。”
汗水划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白色的单衣下隐约露出精壮的胸膛。
“这京中,能跟廷卫司指挥使说上话的,除了王爷怕也没有几个人了。他为此而来,却又没有开这个口,倒是挺知进退……”
承武王又抽出一把箭,瞄准靶心:“那叫宋什么的姑娘,有何背景?”
“宋家在尧州经营货栈和牙行,别的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牙商都是家底殷实的良民,与官府的交往也密切,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明白一些旁人不明白的关节,也不足为奇。
李校尉又道:“徐军师特意复信回来,说这主仆二人的确是他的同乡,尤其是这位宋姑娘,于他有帮扶之恩,望王爷能够多多照料。”
“哦?他徐沅不是一直不愿搭理本王吗,现在倒想起让本王帮扶他的同乡了。”
李校尉咳了一声:“徐军师这封信足足写了三页纸,看来这位宋姑娘,于他而言的确重要。”
承武王哼笑一声:“本王倒是好奇了,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咱们徐军师这么着急忙慌地向本王低头。”
李校尉默了默,道:“徐军师并没有低头,他让王爷看着办。”
“……”
承武王在心里骂了他一顿,又问道:“廷卫司大张旗鼓追查的人,又到底是什么人?”
“明面上是在追查萧大人,可是据卑职打探,那缉捕令上的画像并非萧大人本人,此事委实蹊跷。”
箭离弦,朝着靶心而去,承武王的语气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廷卫司的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敢藏匿沈寒溪追查的人,这姑娘胆子挺大。暂且观望着吧,本王还犯不着为了还徐军师的人情,再去求沈寒溪。”
虽说以他的能力,去廷卫司捞个把人应当不成问题,但是一想到自己刚刚入京,就被沈寒溪爽了约,就莫名地不想主动再见他。
李校尉腹诽,王爷,您这么不给徐军师面子真的好吗……
在他离开之前,却听承武王又道:“等等。派人注意着廷卫司的动静,随时报给本王听,别让她死了。”
宋然的运气好,当夜沈寒溪有急事入宫,只留她一人在房中。
沈寒溪的房间很大,十分干净,各种用物一应俱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入腹,身子渐渐暖起来,这才注意到那套茶具是龙泉窑的梅子青。这种釉色烧造的数量极少,色泽温润纯朴,如浅草初春,古雅非常。据她所知,这种青釉瓷存世极少。记得家中曾有一套,被少垣打破了赖到她头上,父亲听说之后,将她在柴房中关了半个月……
她将回忆打住,把茶杯小心往前推了推。
除了这套茶具之外,这房间内的其他物件,也都显示出沈寒溪的不俗品味,但是一想到这东西或许都是他搜刮而来,心情便又不由得有一些复杂。
她的适应能力向来好,既来之,则安之,她还是先寻个地方躺一躺吧。
沈寒溪今日难得回来得早,但是衙门的人觑到他的脸色,都自动退避三舍。
萧砚丢了这么多日子,早有人等着看他笑话。前几日好不容易寻了理由稳住圣上,今日不知是谁又去吹了耳旁风,惹得龙颜大怒,在朝堂上没有给他留半分面子。
他面若寒霜地回到廷卫司,平日照顾他起居的女婢小跑着去把他房间里的灯掌起来,还来不及斟茶,便被他的一句“滚下去”给吓得面色一白,逃也一般地退了下去。
沈寒溪坐下,打开茶盅看了一眼,看到被人喝剩下的茶渣,想起来了。
他好似,还有件事没有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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