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她:“你觉得呢?”
“必然是……给了吧。”
“可若他没给呢?”
她心想,出家人慈悲为怀,禅师想必不会见死不救,但是这事发生在他提着一颗人头的情况下,就有些说不好了。于是朝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神色丝毫不变,语气理所当然:“他若不给,本官会杀了他。”
宋然为他的这番话脸色一白,直到下车时都有些缓不过来。
马车颠簸了许久,终于停在一座宅邸之前。这里位于西子湖的西北角,大门外挂着“严府”的牌匾,这寸土寸金的地段,预示着这里的主人不是富户便是高官。沈寒溪下车后等在原地,待宋然走近了,淡淡告诉她:“适才禅师的那个故事,是本官编的。”
宋然的神情登时十分精彩。
他眼睛弯了弯,道:“宋姑娘心地良善,本官虽不认同,但很欣赏。”
不等宋然回过神来,便见一个青衫男子迎上来,朝沈寒溪微微见了个礼,目光便落到她身上:“这位莫不是传说中的宋姑娘?”
他身量虽不高大,但面如冠玉,下巴留着长须,给人的感觉十分睿智。宋然将廷卫司那些紧要的人物在心里过了一遍,猜测,此人八成是不久前被沈寒溪派到浙江来的副使王卓。
王卓乃文臣出身,先是在翰林院任编修,不久便进入内阁,参与负责机务,短短数月,便又晋升为侍讲。延寿二年,当今圣上成立廷卫司时,沈寒溪指名道姓,要他来任自己的副手。
沈寒溪的性子太容易得罪人,需要有一个人为他收拾善后。放眼百官,王卓最合适。
这些年,他和王卓的分工很明确。他做事,王卓防人。
宋然不知这个“传说中”是什么传说,带着一丝困惑,道:“民女宋然,不知大人您是?”
他含笑确认了她的猜测,道:“在下王卓,有礼了。”也不将她当外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宋姑娘,入内说话吧。”
整座严府,从外面看风平浪静,可是一入内,宋然便觉得整座宅子静默得可怕,四处都有锦衣的军士把守,那些杨柳碧桃,也都笼在这肃杀的气氛中。
看来,这座宅子早已在廷卫司的控制下。
过了一个照壁,来到偏院的一座书斋,房门外有重兵把守,见到沈寒溪,都肃穆地行礼。
王卓留近侍守在门外,推门进去。
这座宅子的主人名唤严世宁,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自昨日夜里,他便被软禁在府中,死抗了一个通宵,此时眼里布满血丝。
见到王卓和跟在他身后的沈寒溪,他的神色立刻变了,拳头也不由得在袖中握紧。
宋然见他有六十上下,虽灰头土脸,但眸光凛冽,面相刚毅,只怕不是什么容易拿捏的主。
不知沈寒溪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事情来。
王卓将沈寒溪请到桌畔坐下,看向严世宁:“严大人,你既然想通了,便将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吧。”
严世宁行至沈寒溪面前,见那年轻人穿赤色织锦外袍,上面有金色的提花绣纹,举止透着养尊处优,又见脸被面具遮盖,忍不住轻哼一声:“堂堂廷卫司指挥使,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莫不是也觉得,无缘无故软禁朝廷命官有失体面?”
沈寒溪悠然道:“本官的这张脸,严大人还不配见。”
严世宁身子一抖,脸因他的羞辱而涨得通红,他堂堂刑部浙江清吏司的郎中,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宦海浮沉四十余载,就没见过他这般傲慢的后生!
王卓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头宽慰他:“严大人,我家大人就这脾气,前几任刑部尚书哪个没被大人气哭过几次,你也不要觉得委屈。好了,把该说的都说了吧。”又提醒他,“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你拖一刻,你的妻儿便多担惊受怕一刻。其实,该查的在下也都查得差不多了,只是一些细节,还是严大人您自己说比较妥当。在下是个书生,实在是不擅长逼供,您也不想闹得那般难看是不是?”
严世宁紧抿双唇,听到他说到“妻儿”二字,才终于放弃了抵抗,今日这尊阎王既然亲自来了,便不会给他沉默的机会。
他将目光转向宋然,冷着脸道:“沈大人将老夫软禁也便罢了,还带个女人过来,是故意羞辱老夫吗?”
宋然垂眉敛目立在沈寒溪身边,不说话。
只听沈寒溪淡淡道:“严大人若将这都当成是羞辱,说明官场不适合你。”
一句话又让严世宁噎了噎。
王卓走上前来,为沈寒溪斟了一盏茶,提醒严世宁:“严大人,不要耽误时间了。”
严世宁终于一闭眼,认命了。
说出来会死,可是不说,廷卫司会让他生不如死。
“老夫便不拐弯抹角了,周子澄原本并不在松年府衙,而是在盐司任职,而且一任就是五年。两浙的盐税,向来都是财政的大头,每年多少人挤破头想往盐司进。他在盐司混得风生水起,何以突然请调去松年县那样鸟不拉屎的地方?”
宋然听他提起周子澄,便明白了,原来还是为了这桩案子。
沈寒溪将茶盏凑到嘴边,闻言又放下了,问宋然:“宋姑娘,你觉得呢?”
宋然敛着眸子思虑片刻,猜测道:“若不是他在任上犯了错,那便是他……挡了谁的财路吧。”
两浙向来都是盐务大省。杭州府的东首一带,更是有许多炤户煎沙成盐,卖与盐商,分行各地。朝廷在杭州府设立批验所,称掣放行,浙江的盐商便都聚在杭城。
换句话说,这里是私盐贩卖的重灾区。
她突然想起来,廷卫司在今年年初,查武安候刘崇光时,便牵扯到了私盐一案。难道,周子澄的死,跟当时的那个案子也有关联?
沈寒溪听了宋然的回答,只动了动唇角,不置可否,示意严世宁继续。
严世宁果然提到武安侯:“此前刑部查私盐案时,便只盯着武安侯,后来廷卫司接手这个案子,怕也是只盯着这个案子里的油水了。”他讽刺了一句,才继续道,“但那刘氏一门,也就是在太祖时期显赫一时,如今早已外强中干,自永睿帝‘禅位’之后,族中更是连个能进入内阁的官员都没有。朝廷这两年对盐务抓得甚严,他哪里有胆量触碰私盐这个大忌?可是他不光掺和了,还肆无忌惮。不是他胆大包天,而是他上头有人撑腰。”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但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
沈寒溪记性不好,尤其不大记得人名,将那个案子在脑中过一遍,突然问王卓:“当时掌管两浙盐务的,是叫许什么?”
严世宁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许东廷那里,对他不禁有一些改观。
王卓不假思索,道:“是许东廷。他当时任浙江巡抚,兼任两浙巡盐御史。武安侯案一爆发,他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是只老狐狸。”
严世宁咳了一声,道:“周子澄虽只是个盐司提举,在武安候的大案里,委实无足轻重,但是盐井的产销,必然都要经过他的手。他这个人为官古板,不懂通融,在一些人的眼中,自然碍眼。”
宋然猜测得不错,周子澄被赶出盐司,确实是因为断了别人的财路。他不欲同流合污,又无法同污流对抗,想要明哲保身,便只能主动请调到松年县。可是,他已经无可奈何地身陷泥沼,又如何能够期望全身而退?
沈寒溪的右手手指在左手的拇指指骨上轻轻摩挲,不费多大功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凉凉的笑意在苍白的面孔上漫开:“看来,杀掉周子澄,再嫁祸刘明先,于某些人而言,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起身行到严世宁身边,赞了一句:“严大人不愧是刑部的老人了,嗅觉就是敏锐。本官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一层上来。”眸光微微冷了一下,“大人既然都想到了这一层,当初本官彻查私盐案时,还有按察使衙门来复核灭门案时,可没听大人您说半句公道话。”
严世宁依然沉着脸,神色却已经有了一些不自在:“沈大人,老夫今年都六十了,前段时间早已上书致仕,马上便要告老还乡,近几个月也一直忙于事务的交接,哪里有时间……”
沈寒溪嗤笑一声打断他:“严大人倒是撇得干净。说开了,还不是同周子澄一样,想要明哲保身,宁肯酿成一桩冤案,也不愿给自己惹一身腥。”
这几句话让严世宁的身子晃了晃,终于不再有适才的从容。
沈寒溪仍是懒散的语调:“沈某刚到大理寺时,便听说过严大人的名字,二十多年前,有桩案子涉及到东宫,大理寺和刑部皆要息事宁人,只有大人您死也不肯让步,最终被构陷离京,那时的严大人,是多么刚正不阿。”
他说着,唇角露出一个轻慢的笑意:“当年的严大人,不是最痛恨那些息事宁人之辈吗?可是如今,严大人与这样的人,又有何区别?你适才说到体面,你又凭什么让本官给你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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