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默然无声,想起那日夜里在李府的假山后,她望着自己时幽凉如水的眼眸,手在宽大的袖摆中微微收紧。
他的目光落到那风流公子的身上:“那个给了真正的宋姑娘一大笔钱,让她放弃身份的人,是谢公子吧。你早知道她遇人不淑,即使没发生这桩命案,她也终有一日会想起这个身份的好来。可是,你依然将这个随时有可能会暴露的身份给了墨姑娘。萧某猜的对不对?”
谢七依旧躺在竹椅上,宽大的袖摆垂落在地,隐约能够看到精致的绣银莲花纹,他的桃花目半闭半睁,口中含着轻描淡写的笑意:“我哪有萧兄想得那么不堪。这不是见事情不妙,及时将这件事压下来,移交到你手上了吗?宋家那边我也都已经打点妥当了,只要萧兄不说,还有谁能知道?”
萧砚眸子轻敛,所有情绪都隐藏在睫毛的阴影下。
谢七也并不劳神揣测他的情绪,听着廊外的雨声,语调仍旧轻飘飘的:“我知道萧大人为官清正,一心要还大靖一个清明的世道,可你看眼下的朝局,哪有一点清明气象?六部都快腐败到根儿上了,那些内阁的重臣,有哪一个是身家清白的?圣上从登基起就要整顿吏治,可这几年呕心沥血的,还不是先把自己累倒在了龙榻上。还有一个廷卫司,权势快大过天了,太子即便是顺顺当当地登了基,只怕也不能安枕。”
他的眸子抬起,目光落到萧砚那一丝瑕疵都挑不出的侧脸上:“萧大人若是心里还有一丝理想,那便拼命地往上爬。若是止步于区区一个刑部尚书,这日后的路只会举步维艰。而我今日送你的这个礼物,会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萧砚终于开口:“太子的政治理念,的确与萧某不谋而合,若是他将来能够承位大统,萧某自会尽心辅佐,可是……”他缓缓道,“谢公子凭什么以为,我会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子,成为稳固东宫的垫脚石?”
萧砚说着,拿起适才竖放在墙边的雨伞,他的目光平静坦荡:“萧某没有你想得那般不择手段。”他撑伞走入雨中,没有回头,“这份大礼,恕萧某不能收。”
谢七公子俊秀的脸微垂,唇边笑意收敛,但很快,便理着袖褶低低笑出声:“不择手段……吗?这到底是在暗讽谁,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暴雨如注,宋然小跑着冲到街边的屋檐下,狼狈地将衣袖拧一拧,她最怕的就是陵安城的龙王爷了,下不下雨,什么时候下雨,全凭他老人家的心情。正在心里默默念叨,忽然见雨里冲过来一个人,黑色的锦衣,腰间佩着刀,夏小秋将伞檐抬高一些,道:“宋姑娘,巧啊。”又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马车,道,“大人正要去衙门,顺路送你回去。”
宋然没想到在这里竟能碰上他们,怔了一下,忙钻入夏小秋的伞下,他一边打伞护送她,一边向她邀功:“得亏我眼神好,一眼就看见了宋姑娘。”
夏小秋扶宋然上了马车后,便坐在了车辕上,宋然坐在靠近车门的座位,问他:“雨下得这么大,夏大人不进来坐吗?”
他摸过一个斗笠戴在头上,笑得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夏爷我皮糙肉厚的,还怕这毛毛雨吗?宋姑娘快进去吧。”
宋然这才将车门关上,坐入马车内。
沈寒溪一身利落的墨色锦衣,见她跟落汤鸡一样,微微蹙了眉头。她不等他问,便解释道:“杭大家里给他说了个姑娘,马上就要成亲了,我放了他半个月的假,今天杭二也回去帮忙了,铺子里人手不够,我就去帮忙守了一天,赶巧碰上一批货出了点问题,哑巴随刘管事去处理了,我一个人也做不成生意,便关了铺子准备回家,谁成想遇到这么大的雨……”
她滔滔不绝,他一边听,一边打开身侧的衣箱,从里面挑出两件衣裳来,丢到她身上,淡淡道:“把衣裳换了。”
他时常忙得脚不沾地,这马车内便一直备着更换的衣物。
从这里到宋宅要绕上一段路,她身子骨弱,若是不及时把湿衣服换下来,指不定又要病一场。
宋然将他丢到自己头上的衣衫摸下来,迟疑着道:“不用了吧。”说着,却有个喷嚏从鼻子里钻出。
她揉着鼻头,听他道:“换上,本官没心思看你。”
见他闭上了眼睛,语气又不容分说的,她只得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换衣服期间,她不时瞟他一眼,生怕他会偷看。沈寒溪虽然闭着眼睛,但只通过声音也能感觉到她的手忙脚乱。许久,才听她道:“大人,可以了。”
他悠悠睁开眼睛,平日里不注意倒不觉得,如今见自己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才发现他们之间体格的差距。她的个头在女子中不算矮,与他比起来却算得上娇小了,她似乎不习惯穿男子的衣衫,一会儿扯扯衣袖,一会儿又理一理衣襟。
他淡淡命令她:“过来坐。”
她原本坐在车门边的位子,闻言乖乖坐到他身边去。他这个人向来说一不二,性子又不依不饶的,她听话些,方能少些麻烦。
见他朝自己的肩头伸出手,她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他却闲闲地帮她将头发从衣服里拉出来,不悦的口气:“我是老虎还是狮子,直到现在,还怕我会吃了你吗?”
她忙赔笑,道:“没。我就是……不太习惯。”
再亲密的事他都已对她做过,她虽不排斥,心里却有一道槛。那些事情毕竟是逾礼的,喜欢他,与委身于他,这两件事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沈寒溪也不难为她,见她的脸颊上还有雨水的痕迹,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帕子递给她。她一将那帕子接到手上,便惊诧道:“这不是我的帕子吗?”
她将手帕翻过来,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这的确是她丢掉的那枚帕子。
他淡淡道:“那日从恩师处回来的路上,掉到本官的车里了。”
她持续愕然:“这么说,大人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他望向她,理所当然的口气:“不然呢。”
“那大人还……”撞到他的目光,她将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只在心里腹诽:他都知道了,还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到底是谁?
他似乎知道她没说完的那半句是什么,眼神悠闲而戏谑:“本官自己撞破,与你自己交待,是两码事。”
她的神色有些不服,道:“那大人是不是还得从宽处理了?”
沈寒溪笑着换了个姿势:“若不从宽处理,你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今日吗?”
她虽知他是玩笑,还是打了个寒噤,用手帕擦干净脸,便要收起来,却见他伸出一只手来:“用完了便还给本官。”
她顿了顿,同他确认:“大人,这是我的。”又循循善诱道,“您捡到了,难道不该物归原主吗?”
他却有他自己的一套强盗逻辑,面不改色道:“我捡到的,便是我的。”
她垂目望着手中的帕子,想起与这枚手帕有关的缘起和缘灭,微微有些失神。
沈寒溪见她突然看着那帕子发呆,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不舍得?”
她这才回神,徐徐开口:“并非不舍得。只是突然想起一句佛语。”她轻轻念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大约这世间的结缘和分离,都在须臾间吧。”说着,轻敛双眸,道,“大人,许多年前,我因这枚手帕与一个人结缘,然后用十三年的时间,却只换来了一个无缘。我不想大人将这不吉之物,再带在身上。所以,还是还给我吧。”
沈寒溪眸光微冷,问她:“那个无缘之人,是谁?”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仍旧垂着头,手将帕子攥紧了,道:“我忘了。”
做好了他会大发雷霆的准备,他却一言不发。
良久,才听他道:“最好是真的忘了。”说着,从她手中将那手帕抽出,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收到怀中,道,“这般有故事的帕子,本官自是要留作纪念。也好时刻提醒自己,有一个人,让宋姑娘念念不忘了十三年。”
他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显然是在生气,她张口要同他解释,车外却传来夏小秋的声音:“大人,衙门到了。”
他看也不看她,懒懒道:“让夏小秋把你送回家,回去喝碗姜汤便去被窝里好生躺着。本官这段时间会很忙,应当抽不出时间去看你。”
沈寒溪说着,便要起身离开,一直乖乖坐在身畔的女子却突然凑了上来。
不等他有所反应,唇上便覆上一片柔软与温热。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稳住凌乱的呼吸,不敢看他:“大人,听闻苏州最负盛名的昆班,月底要在浣花河的楼船中唱他们的看家戏,普通百姓也可租画舫去看,听说会连着唱半个月,大人若有时间……”
朱唇皓齿近在眼前,标致的面庞如似开还闭的玉兰,白皙的脸颊因羞涩而染了些红润的色泽。
他望着她唇瓣开合,心神早已不在她的话中,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后面的话封缄在口中。
侧窗的帷幔被风吹开一角,有飒飒凉意侵入进来,掠过她的指尖。
她的身体发热,口中更是滚烫。唇齿相依,呼吸纠缠,她渐渐地沉溺下去,仿佛迷失在三月的桃花林中。
他想起夏小秋还在外等,恋恋不舍地放开她,道:“本官知道,是要演《玉珏记》,这个昆班是礼部侍郎孟长白特意请来的,你当他是想讨好谁?”他勾起唇角,本就漂亮的脸因这个笑更加惑人心智,只听他道,“楼船首演,本官是座上宾,你若想看,便让小秋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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