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沈府的马车里,沈寒溪一直闭目假寐,宋然看了他好几眼,心情有些复杂。
分明是她受到了冒犯,怎么闹别扭的反而是他?
她是不是还得哄哄?
她收起这个念头,目光默默地转向面前的紫铜狮耳香薰炉,在安神香的袅袅白烟中,眼皮也开始打起了架。昨日她睡得不安稳,真正入梦大概也就一两个时辰,今日又跟着跑了一整天,只觉得浑身疲倦。
不大会儿功夫,她就坐在那里打起了盹……
马车抵达沈府后,门房匆匆上前迎接,不等他上前打车帘,沈寒溪便已经落地,怀中还抱着个人。他心中好奇,却不敢定睛去瞧,更不敢多问,只恭敬地随在一边,望着自家主子抱着人踏入府门。
路上,听到他淡淡吩咐:“让后厨做些吃的,送到我房里,再拿件姑娘的衣裳,要素净些的。”垂目望着怀中人清秀的脸,又懒懒道,“去年御赐的那几匹雪缎,一直压在箱底可惜了,也拿去做几件衣裳,日后用得上。”
下人慌忙应了下来,心中惊愕不已,自家大人这是……铁树开花了?
沈寒溪不再说什么,抱着宋然径自便去了北边的正房。
行至床畔,要将她放下时,他突然有些留恋这个温软的身子,俯下身将她安置到被窝里,人却没有立刻离开。
将她头上的纱帽取下,替她理了理乌黑的发,望住她没有任何防备的睡颜,目色渐深。
她的头发浓密,额头端正,眉毛未经修理,却也不杂乱,鼻子亦生得小巧秀气。
这张脸,没有任何地方不顺他的眼。
第一次见到她,他便喜欢这张脸。
他如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因为一个肤浅的理由,将她记在了心上。
所以,当初在杀与不杀之间,他选择了留她一命。
杀了可惜,不妨留着看看。食色性也,他自然也不例外。这世上女子千千万,能处处都顺他眼的,还真没有几个。圣上身子骨还好的时候,几乎年年赐美人给他,起先的几年他还好生地养着,偶尔也会去谁那里坐坐,后来势力大了,便连圣上的面子也不给,该发落的,都寻了个由头发落了,不晓得落了多少薄幸的骂名。
如今想想薄幸有薄幸的好处,现如今,他沈府的后院清清静静的,半点风波也不会起。她若是日后住进来,便只需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沈夫人,不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后院一样,女人多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她这个性子,大抵也不会喜欢与别人争。他也不舍得。以前听她的话音,她在家中好似受了不少苦,他心中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家,让她如此抗拒。墨家是这大靖最显赫的世家,她又是嫡系的小姐,即便没有养成飞扬跋扈的性子,也该娇憨可爱,不知世间疾苦才是。
可她呢,开一个六陈铺子,月入百两都能高兴到天上去,哪里有半分世家嫡女的矜贵?单看她的这双手,倒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从她的脾性来看,连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都比她养尊处优。
她的那个弟弟,倒更有世家子的样子。只是那身上的伤疤,却也非同寻常。
这一对姐弟还真是像,身上尽是谜团。
他越来越看不透她,也越来越想看透她。想撕开她的全部伪装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造就了她这样的一个人。
宋然在睡意朦胧中,总觉得脸上痒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撞见一双满是雾气的眸子。落在脸上的,原来是沈寒溪清浅的呼吸。意识到他此时与自己的距离不过咫尺,她呼吸微滞,神色有些僵,想要侧头避开他的凝视,却被他以双手捧上了脸,禁锢在原处。
那时的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若她知道,又岂能让他带着恼意离开。
很久以后她回忆起来,自己的胆怯,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可是后悔又如何,后悔,她也不能回到这一刻了。
很快有个丫鬟进了房间,为她换了衣裳,对方拿来的是一件白色素纱描折枝花的上袄,配了条雨过天青色的下裙,就连腰间的衣带,也是极素净不扎眼的颜色,仿佛是知道她平日里的偏好似的。
她换好后,听那丫鬟又道:“姑娘过来让奴婢量一下尺寸吧。”
她不禁困惑:“量尺寸作甚?”
小丫鬟笑道:“自然是做衣裳啊。大人说了,府上有一些御赐的缎子,一直压在箱底,岂不是暴殄天物了?还不如给姑娘做几件衣裳,在大人眼中,也只有姑娘才配得上这些缎子了。”
宋然不觉得沈寒溪会这么肉麻,这番话大抵是这小丫头添油加醋了。可是唇角却轻轻地往上扬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量完尺寸,小丫头退了出去,她又理了理头发,才转过银红色的软烟罗帐,行到隔壁的厅中,却发现那里除了沈寒溪,还立着另外一人。
她唤道:“夏大人?”
夏小秋听到声音,回眸看她,那时,他看向她的眼神,让她的心头蓦地一跳。她从未见过夏小秋这样的表情。眼眶红得吓人,漆黑的眸中没有丝毫温度,她从中读出了克制不住的……杀机。
她不由得看向沈寒溪,却见他坐在花梨木的圆桌畔,手指在他的那枚玉扳指上轻轻地摩挲。
他的袖口宽大,层层垂落在身侧,此时的他看上去,似一尊只可远观但不可接近的神佛。
她的心没来由地慌了,往前走了两步,嗓音也开始不稳:“怎么了?”
夏小秋死死盯着她,终于讥诮道:“宋姑娘藏得可够深的。亏我……那般地信任你。”他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受内力的影响,刀鞘内传来阵阵轻吟声,仿佛随时都会有寒光自里面跃出。
宋然的心里越是没底,反而越是镇定了:“此话何意,还请夏大人明示。”
“明示?好,我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夏小秋沉着嗓子道了句,又冲门外道,“把人带进来!”
门口的光线一暗,进来了两个人。
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衣郎手重重一推,便将他押着的那个人甩在了地上。
宋然望向那名男子,只见他浑身皆是血污,身上的衣衫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显然是受尽了折磨,此时正在轻轻抽搐。
坐在那里的沈寒溪,却捞起手边的青釉茶盅,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
夏小秋道:“宋姑娘,你的人不行啊,贺兰珏只审了半日,就全都招了。”
宋然的脚上如绑了千钧的重量,一步步挪到那人跟前,蹲下身子,朝他伸出手去。
男子的身子重重地颤了颤,然后恐惧地往旁边躲去。
她轻声道:“别怕。”而后,动作轻柔地将他的头发给撩开了。乱发之下,露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脸。男子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将头抱住,仿佛是觉得无地自容,口上喃喃念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夏小秋也屈膝蹲了下来,他单腿撑地,冷冷地望着宋然:“宋姑娘,这个人,你该不会说自己不认得吧。”
她敛着眸子,半晌,轻声道:“我认得的。”
她的记性好,自然认得,这个人,便是廷卫司追杀哑巴时,去她的宅中搜人的锦衣郎。当日,她在裁缝铺中还见过他,他曾询问她的名字,并告诉她,她像是他的一个熟人。
夏小秋见她没有否认,唇畔的讥诮更多:“那你可知道,贺兰珏都在他身上找到了什么?”并不等她回答,便将蜷缩在地上的男子的后背给掀了起来。
只见他的背上,两块肩胛骨之间,纹着一只墨色的玄鸟。
夏小秋道:“这上面原本覆着一张人皮,若不是今日用刑,谁又能发现,我廷卫司中,竟然藏着墨家的人。而且,还是墨家的家养奴。”
墨家的家养奴,都会在这个位置纹上墨氏的族纹。
她终于明白,那日廷卫司搜查到宋宅时,眼前的这个人如何会那么爽快地离开。并不是因为他收了仲伯的好处,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墨家的人。
“他乡遇故知,宋姑娘不觉得惊喜吗?哦,现在不应该叫你宋姑娘了。或许该叫你,墨姑娘。”
夏小秋的目光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分明跪在那里,脊背却挺得很直,神色间,没有任何恐惧和畏怯。
他眸色更凉,声音几乎是自牙齿间挤出:“除了这个,还有更让人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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