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闻言怔了一瞬,不等开口,喉间便有一阵不适袭来,她闷声咳了半晌,才虚弱地抬头,坚持道:“大人,我想回家。”
沈寒溪盯她半晌,终于转头对杵在那里的夏小秋道:“备车。”
夏小秋转身离开,很快,就赶着一辆车停在他们面前。
宋然在车内坐定,却见沈寒溪也跟着坐了进来。他面不改色,道:“本官送你。”
她默不作声了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哑巴看着车内片刻,终是关上车门,坐在了外面的车辕上。
宋然疲倦地闭着眼睛,头轻轻靠在车板上,沈寒溪往香炉中添安神的香丸时,目光落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他将紫金香炉的顶盖阖好,看向身畔的女子。她轻轻靠在那里,呼吸轻微,几不可闻。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一时却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他绝不是笨嘴拙舌的人,却沉默了一路。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马车停在春深巷的宋宅门前,沈寒溪下车后,朝车内递了一只手臂过去,哑巴也同时伸手,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接,谁也不让谁。
宋然微顿片刻,轻轻搭在了哑巴的小臂上。
沈寒溪眸色沉沉,将手收回。
夏小秋上前扣门,不多时,便有个扎双髻的小丫头探出头来,借着挂在房檐下的灯笼看清来的这一行人都是谁,脸上一喜,回头喊道:“钟伯,宋姑娘回来了!”说着,忙将大门打开,迎他们进去。
钟伯正在厨房忙活,闻言唠唠叨叨道:“少主可算是回来了,在沈大人府上乐不思蜀了吧。想着让哑巴去接一接,这可倒好,又多了一个一去不回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呐。”从厨房钻出来,看见沈寒溪和夏小秋,有一些惶恐,“哎哟,怎么还劳烦沈大人和夏大人亲自送回来了呢?”
见哑巴一直搀着宋然,他的脸色一沉:“少主怎么了?”
哑巴的目光停在沈寒溪的脸上:“出了点小‘意外’。”又道,“天色不早,就不留二位大人了。”
钟伯立刻轻轻斥道:“哑巴,不得无礼。二位大人先客厅里坐坐,六娘,快去上茶伺候着。”
六娘蹬蹬蹬地跑去煮茶了。
沈寒溪立在那里,并没有走的意思。
宋然见钟伯一脸关切,勉强挤出个笑脸安抚他:“钟伯,我不妨事。”
钟伯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一遍,见她除了气色不好外,并没有别的伤处,这才隐隐放了心,问她:“少主饿不饿?灶台上还炖着鸡呢。”
“老早就闻见香菇炖鸡的味儿了,钟伯,什么时候能吃上啊?”
钟伯见她还惦记着吃,眉头才舒展开来,满脸宠溺:“要多炖会儿,炖烂了才入味儿。”
“那我先去睡一会儿。”
“行,我去给少主铺床。”
沈寒溪立在一侧,望着他们亲昵地交谈。直到进了这个小院,见到了钟伯,她的身上才重新有了生机。
在他的身边,她好似一直都不似她自己。迄今为止他给她带来的,似乎就只有拘束和痛苦。
他因这个念头,神色愈发冰冷。
她转过头来,对他道:“大人来都来了,就进去坐坐吧,恕我身体欠佳……不能好好招待大人。”她客气地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钟伯留下哑巴招待客人,跟上她的脚步。
一关上房门,他便道:“少主别藏着了,把手拿出来给老奴看看吧。”
她轻轻顿了顿,这才将藏在衣袖中的手露出来,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钟伯一见那血肉模糊的手指,便心疼地皱起眉头,行到一个立柜处,找出一个黑漆的圆盒,拿到她面前。接着,又从盒中捡了一个瓷瓶出来,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粉倒在她指尖的嫩肉上。
宋然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把手缩回去,放任钟伯拿白色的细布帮她把指尖缠起来。
钟伯心疼无比:“指甲连根拔了,可要一个月才能长好,怎么弄的?”
她并不瞒他,说完之后,听钟伯沉声道:“这姓沈的小子,可真是造孽。”说罢重重叹了一声,“此前听闻他从火海中救了少主,我还对他改观不少。不管那些世俗的名声如何,只要他待少主真心实意,我也能放心托付。谁知道……”哼了一声,道,“日后他若是想求娶少主,休想过我这一关。
宋然低眉,望着他一根根地给自己缠手,道:“还是您最疼我。”
“老奴当然疼少主。少主便像我的亲孙女,是心尖上的一块肉,怎能给人这么糟践?”他又恨恨将沈寒溪念叨了几句,板着脸道,“少主可不能犯糊涂,这尊佛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六娘停在门边,被隔着门板听到的这一番话吓得呆若木鸡。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身畔的男子,被他的神色骇得心口一跳,不禁结结巴巴道:“沈大人,您……您息怒……”
钟伯在气头上,又是关起门来说话,自然说得难听。若不被正主听到还好,被正主听到了,可句句都是要死人的。
六娘真怕沈寒溪会冲进去,却见他沉着眼立了片刻,转身离去。
屋内的人也听到动静,行至门边:“六娘,怎么了?”
六娘的手中捧着茶水,苍白的小脸还没从适才的惊吓中回神:“适、适才沈大人……让我来给姑娘送药。”
只见她手上的托盘中,有一白一青两个瓷瓶。一个内服,一个外用。宋然眼皮一跳,忙往前看去,却只看到那人疾步离去的背影。
钟伯神色依旧难看:“这么贵重的药,咱们可用不起。六娘,还不还回去。”
六娘自然连连摇头,她才不敢。
宋然对钟伯道:“您就别为难六娘了……便先收着吧。”
沈寒溪立在院中吹着夜风,本就短的指甲已经陷进了肉里,掌心不断渗出血渍。旺财自鸭舍中跳出来,对着他嘎嘎一通乱叫,他冷冷地望着脚边的鸭子,问它:“连你也厌恶本官吗?”
旺财:“嘎嘎!”
他眯起眼睛,没有回头,却忽而问道:“本官这一次,可做错了?”
夏夜的风拂过他的衣摆,撩动了远处的树影。
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夏小秋意识到,这句话是在问自己,不禁一顿。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他怀疑自己的对错。
“大人这事儿,做得是有些欠妥。”
沈寒溪没有说话,此时的他,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
他这一生,艰难坎坷,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会比亲眼看着母亲受人侮辱,更令他措手不及,更令他茫然无措。
自那日开始,他便陷入一个噩梦。梦里是四岁的他,将母亲从乱葬岗拖出来,再一抔土将母亲埋掉。无数个黑夜,他都在用力地挖坑,直到指尖都是血,即便中途惊醒,眼前却依旧是同样的黑夜。没有出口,无路可逃。
那时,他心中所想,只有一件事。
他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事都可以做。所以这么多年,他比谁活得都清醒,却也比谁活得都困顿。
“恕卑职直言。”夏小秋道,“大人若是觉得对不起宋姑娘,直接向她道歉多好?”又迟疑着道,“您……是不是说不出口啊?”
沈寒溪扫他一眼,他立刻噤声。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朝这里走来的影子,眉心轻轻一动:“钟伯。”
老人行至沈寒溪身后,仪态恭敬,神色却很冷淡:“少主已经睡下了。有一些话,老奴想同沈大人聊。”
宋宅,偏厅。
钟伯为沈寒溪斟了一杯茶,并不入座,道:“沈大人既已知道我家少主的身份,老奴便不再卖关子了。有些话,少主自己不愿提,但大人想必很想知道。”
眼前的老人其貌不扬,瘦瘦巴巴的,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从前的那副小老百姓的神态,略微佝偻的后背也挺了起来,神色从容不迫。
沈寒溪想,此人到底是墨家的人,自然不会是个普通的老仆。
“沈某是有许多事,想请钟伯解惑。少微她在墨家待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墨家?”
老人为他这个问题笑了一下,道:“若是当真待得好好的,少主又何必离开呢?”他并不隐瞒,淡声道,“说起来也算是家丑了。自少主出生,侯爷便疑心这个孩子的血统,只因夫人嫁入墨家不过八个月,便妊娠分娩,诞下了少主。”
沈寒溪眉心一动,冷哼道:“并非所有胎儿都能足月生产,定远侯的疑心病,未免太重。”
钟伯摇了摇头,道:“夫妻之间的那些揣度和猜忌,哪里是外人能够说得清的。夫人性情刚烈,受不了侯爷的恶意揣测,少主刚满月,她便带着少主回了尧州的娘家。墨家门第的确高,秦家的门第也没低到哪里去,秦老太爷的火暴脾气,哪里能忍受嫁出去的女儿受这般委屈,差一点就将此事闹到太后那里。”
沈寒溪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最后,终究还是侯爷拉下脸面,到秦家道歉,亲自请夫人回去。夫人却争着一口气,不愿随侯爷回云州。最后二人都退一步,墨家在尧州另建一座宅邸,给夫人居住,这样一来,于墨家的脸面上,也能说得过去。”
“夫人独自在尧州住了一年,最后到底还是侯爷先服了软,也搬来了尧州,在尧州的第三年,夫人生下了二公子少垣。侯爷十分宝贝二公子,与夫人的感情也不断升温。”
“然而,夫妻之间和乐的气氛只维持了三年,少主六岁的那一年,侯爷因从夫人那里发现了一封旧信,再度怀疑起少主的血统,两个人大闹一场,闹得整个尧州大院都不得安宁。自那之后,侯爷开始不断地迎娶如夫人,这些如夫人的身份,一个比一个上不得台面,此举大抵是为了羞辱夫人。夫人心如死灰,几乎不再与侯爷见面。”
“然后,在侯爷迎娶第七位如夫人的那一日,二公子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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