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颠簸了两日的马车,终于停在云州如意街的一座宅邸前。
气派的广梁大门在沿街房屋中突兀而起,预示着此处门第格外显赫。门口有四棵门槐,还立着一块下马石,上有太祖皇帝的题字。行至此处,文官要落轿,武官需下马。
这般显赫的家门,除了墨家,在云州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仆人早已得到消息,恭敬地搬来垫脚的矮凳,将里面的人请下马车。
中秋刚过,十六日的月,正值圆时。
沈云先落地,将少微扶下来。她望着面前的府门,满眼都是陌生。也怪不得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尧州的别庄居住,除非族中有大事,很少会回云州的祖宅。
夏小秋随下人去停马车,他们则跟在老管家身后,跨入家门。
她不开口问母亲的病情如何,来接她的管家也缄口不提,一路沉默地穿过前厅,来到正院。刚过了院门,便有个少年奔出来,到她前方不远处停下来,看了她许久,才默默无言地上前,挽住了她的手。
向来话多的少垣,一言不发地拉着她朝前走去。
沈云静静望着姐弟两人的背影,向管家问道:“墨夫人可是已经仙去了?”
适才在路上,他看到下人正在将门廊上的红灯笼撤下,应当是要换成白灯笼,他注意到的事,少微应当也注意到了。
管家垂首,肯定了他的怀疑:“就在沈公子和小姐抵达之前。”
沈云望了一眼天上圆月,轻理袖褶:“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少垣拉着少微,一路上极为沉默,看到九曲回廊下正在挂白灯笼的下人,才终于失控。他冲上前去,将那下人踹翻在地,一脚踩在打翻的灯笼上,怒吼道:“谁让你们挂白灯笼的!不许挂!”
他将那下人从地上揪起来,一拳揍在他脸上:“母亲不喜欢白灯笼,谁敢挂,谁就死!”
下人被打得眼冒金星,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二公子饶命……”
“把红灯笼都给我挂回去!今日,谁也不许挂这丧气的灯笼!”
见下人迟疑,少垣又要继续动手,少微上前阻止他的动作,将他抱在怀中。
她柔声道:“少垣,带我去见母亲吧。”
他在她怀中挣扎片刻,终究哽咽着道:“好,我们去看母亲。”
沈云跟在墨家姐弟的身后,来到东边的一个跨院,正对院门的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题做留月居。丫鬟婆子都守在门外,却一片安静,走近了,才听到轻微而克制的抽泣。只因主人下了命令,谁都不许哭。
少微一入内,便看到坐在床边的中年男子,那个人她畏惧了许多年,甚至一直不敢直视,故而,她不知他鬓发旁的那几缕白发,是早已有之,还是这几日新添。
少垣唤了一声:“爹。”
那人坐在床畔一动也不动,手一直紧紧握着床上女子的手。少垣又唤了一声,他的肩头才轻动,回过头来。他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声音虽然极为沙哑,却不失家主的沉稳:“少微,过来送你的母亲。”
她立在那里没有动。
她不敢动,怕努力维持的平静,像适才的少垣那样,全盘崩溃。她不能崩溃。
定远侯的声音比适才严厉了一些:“过来!”
她身子本能地一颤,又听定远侯道:“沈云,你也过来。”
被他唤到名字的男子看她一眼,执起了她的手。她没有反抗,乖乖跟着他走到床边。
定远侯神色憔悴,道:“本想在内人尚有意识时,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哪知阎王爷这般着急,多一刻也等不及。你们便趁着现在,黑白无常还未走远,拜过高堂父母,把婚事结下来吧。内人过奈何桥时,也能放下一桩心事。”
他向来独断,话说完,当即差人简单布置了香案,点上了一对喜烛。
少垣闻言张了张口,对这样的安排显然不能接受,但想起母亲临去之前的那番话,将到了嘴边的反对吞回去,红着眼看向沈云,唤道:“姐夫。”
少微尚未回神,便听身畔男子淡淡开口:“一切听从侯爷的安排。”说着,便转过头,与她面对面,此时,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随意的态度,“少微,我如今身无长物,不能风风光光地迎娶你,你可还愿嫁给我?”
她望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他握着她的手,先面对那个燃着喜烛的香案抬袖而拜,又转向定远侯和床上已经过世的墨夫人,撩衣跪下。这双膝盖,除天子以外不曾跪过任何人,今日的他却跪得十分果断。少微眼眶微红,跟着他一道跪下,规规矩矩地向父母嗑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日,她都在灵堂上为秦氏守灵,在墨家人看来,自家小姐的表现过于平静,甚至无人见过她流下一滴眼泪。沈云不止一次听到下人嚼舌根:“到底是养在外面的,同侯爷夫人都不亲。”
作为客人,他一直被安置在西跨院,这几日墨府要接待四方来凭吊的人,他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也少有机会能见到她。
待到棺木出殡,所有事宜才告一段落。
夜至三更,他刚沐浴更衣,便见一个穿着白色孝服的小小身影,坐在他房间门前的屋廊下,正在对月独饮。适时,夜凉如洗,霜华满地,在婆娑的桂影中,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孤寂。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眼朝他看过去,唤道:“沈云。”
他在她身边坐下了,望着她斟酒的动作。她不知已经喝了几杯,红彤彤的小脸明显透着微醺。
她斟满一盏酒,望着他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意:“沈云,我……也没有母亲了呢。”说着,便以袖掩口,饮干了杯中物。
沈云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她手中的酒盏落地,伸手缓缓抓紧了他的衣襟。
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道:“哭吧,没人笑你。”
她终于低声抽泣起来,那哭声起先还很小,后来渐渐放开了,越发伤心。她终于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的姑娘,将所有的难过和委屈,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
待她终于哭累了,他才将她抱起,朝房间走去。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阖眼,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他为她褪去外袍和鞋袜,掀了灯也躺入被窝。吻了吻她的长发,将那个温软的身子揽入怀中。
翌日她先醒,一抬头,就看到他清瘦的下颌,有刚刚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她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捉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按回怀中。她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再次闭上眼睛,问道:“你醒了吗?”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问他:“这几日,可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自然有人来找他的麻烦。除了定远侯和少垣之外,这府上知晓他身份的不多,这段时日,他也皆以面具示人,但墨府上下皆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沈公子,与自家大小姐当着侯爷的面,拜了堂成了亲,日后整个墨家都会是他的。
当然,有许多人不服。
不过,那些找上门来的麻烦,于他而言委实称不上麻烦,他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打发一下时间。
他轻描淡写:“我可不是你,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你的那个十一堂兄,叫……”
她见他没了声,应是想不出名字了,提醒他道:“子詹。”
“唔,他短时间内应是不敢再来了。”
她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他:“你对他做什么了?”
他睁开眼睛,唇角有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确定想听?”
她重新躺下去,道:“算了。”前几天听下人说,十一公子自从来了他的院子一次,接连几天一看到饭菜就要吐,整个人瘦了一圈。想来是件恶心的事,她还是不听为妙。
此人小时候时常欺负她,如今栽在沈云手上,也算是天道轮回。
却仍有些不放心,道:“你要小心他,他这几年不干好事,与江湖上一些乌七八糟的门派都有牵连,若是树了敌,日后会是甩不掉的麻烦。”又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怕事,可是,总有苍蝇围着飞,也挺烦的不是?”
他唇角勾了勾:“我保证,他大约会有一年半载,想到那件事就会恶心,不会有心思来报复。”
听他这么说,她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恶寒,不禁从他怀中离开一些。他察觉到她的躲避,翻身在上,压住了她的手腕。
“少微。”
他唤她的名字,热气喷在她的脸上,惹她有些发痒。
这段时日,她在戴孝期间,他们虽在同一个宅院,却见不了几面,更别提有亲密接触。
望着他渐渐不纯粹的目光,她提醒他:“守孝期间,夫妻三年不能同房。”
他眯了眯修长的眼睛,道:“岳母既然留下遗愿,让你我当着她的面拜堂,想来,并不在乎那些虚礼。”
说着,便俯下头,封上了她的口。
此时,来这里寻少微,却被夏小秋告知,她和沈云还未起床的少垣,正脸色难看地立在院中,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可是,在院中转了两圈的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
夏小秋拦住他:“二公子,你要做什么?”
他道:“都、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起床,必然是在放肆!”
他的嗓门大,惊飞了停在屋檐上的鸟。
夏小秋好笑地看着他,同他讲道理:“二公子,我家大人和墨姑娘已是夫妻,放肆不是应该的吗?”
少垣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承认,好似,是这么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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