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关心他。
裴昭这才注意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儿。
这并不是他的血,崔家所赠的伤药确然药效极佳,纵然他连日奔波于这桩贪墨案,致使伤口数度开裂,但仍是在那伤药的作用下结了浅浅的痂。
只是他在那处监牢停留的时间太长,事后又为此事牵扯了太多心神,这才迟迟没有发现鹤氅上沾染的血腥之气。
裴昭赶紧褪下鹤氅,将它反折起来,歉疚道:“我已经好全了,这是方才在府衙牢房里染上的,先前未能及时察觉,冒犯崔姑娘了。”
崔瑜看着他这番动作,不免惊讶,倏而问:“不会冷吗?”
裴昭摇了摇头。
他从城外山林,到广梁府的府衙,纵然鹤氅加身,仍是从内到外冰了个透彻,直到遇到她,才似重回世间,于这场寒冬之中触到了暖融春意。
裴昭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弯,说:“崔姑娘不必担忧,我自由习武,这点风霜不算什么的。”
可是习武之人也是人,她的父兄也俱是自幼练武,但幼时冬日里,哥哥也是会搓着手窜进屋中,拼着被爹爹打,也要跟她抢手炉的。
“小侯爷或许不知,”崔瑜跟他并排往太后的寝宫走着,侧过头认真道,“我也在边陲生活了六年,虽然无法与小侯爷的上阵杀敌相提并论,但也是不会因为些微的血腥之气便吓破了胆子的。”
裴昭的心跳声在这目光中愈发清晰。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长于冬州,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坚韧聪慧,他只是不愿意将任何不好的东西摊开在她的面前,她这样好的姑娘,应当得到最好的一切。
可这目光中的认真太灼人,裴昭只怕自己下一刻便要丢盔卸甲,将数年心意和盘托出。
但他不能,裴家此刻身陷泥潭,他还未能从这潭泥水里脱身,又怎么能连累她沾染尘埃。
裴昭僵了一瞬,回神之时,怀中那染了血腥气的鹤氅已然反着面穿在了身上,虽然定是不会将血腥之气外散了,但却颇有些不伦不类,先将他自己自耳根处烧了个面皮通红。
难得这个红了脸的人还没有忘记身侧的姑娘那句“无法相提并论”的话,反倒比说话的人更加焦急,回以十万分的认真道:“人各有所长,崔姑娘的通透聪敏,我同样望尘莫及。”
崔瑜自幼听过很多恭维夸赞的话,但这样诚恳认真的褒奖,总不会是随口而出的。
或许是微服私访那日,她回程时同他说的那几句话?
崔瑜微微抿唇,问:“那有用吗?”
“自然是有用的,”裴昭起先颇是不解她何以质疑自己的聪慧敏睿,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顿时又生出些窘迫。
他轻轻咳了两声,补充道:“多谢崔姑娘提点,我已经问清,六叔是上月一十三日收了彭家请他说项的银子,两日之后,淮阳府便爆发了流民之乱,此后又十日后,淮阳灾民借官府剿匪之机,由林道涌入了广梁府,只是我晚了一步——”
他往日意气风发的俊逸面颊上浮现出了失意之色。
“那假称被山匪劫掠,促使广梁府抽调看守林道之人前去剿匪的报案人,多半是已经寻不到了,如今,除了从有机会接触两府钱粮的人里面查起,便只能去查那些说六叔与这桩贪墨案有关的言论,是从何处而起的了。”
但是谣言散播何其之快,两府不翼而飞的银子,共同经手的人又何其之多,这场从他们尚未起行广梁府之时,便已然开始的阴谋,从一开始,他便晚了一步。
崔瑜这才知道那些灾民是如何来到广梁府的,若是有人私放他们入城,尚且能从广梁府的官员入手,可这样借由几个报假案的人,从林道进入,便是连这个查法都失去了头绪。
纵然已经很难了,但裴昭当局者迷,因而那两个办法之中,还有一个是行不通的。
崔瑜轻轻道:“小侯爷,若是京中素来有你嗜甜的传闻,而有一日,你府中膳房新进了一批伙夫,这时有人告诉他们,你喜食蜜饯樱桃,那他们是会选择相信此事,奉上这道小食向你邀功,还是会选择向你求证你是否真的爱吃这道糕点?”
裴昭怔了片刻,会意之后又添两分失落。
“定然是前者了,六叔向来有贪财之名,所以只要他为彭杨奔走的事情传出来,自然便会好事者将他与淮阳府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因而即便我能查出最先这样说的人是谁,此人也未必真的与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有关。”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只是也不甚容易,”崔瑜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小侯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让灾民到广梁府呢?”
她是太后钦点伴驾随行的人,又有崔瑛这个颇得太后疼爱的堂姐在宫里,这才能提前几日知道皇上和太后有意到广梁行宫庆贺太后的千秋节。
那么这幕后之人又是怎么能够提前知道此事,从而布局谋划的呢?
诚然,宫中内侍女官知道此事的人不少,可是打击太后母族,对他们能有什么样的好处?
若不是他们所做,那这种事情又会向什么人透露,或者说什么人去打听这件事,不会令人起疑呢?
裴昭星眸亮起,认真思索半晌,拱手想要道谢,触手却是那被反着面穿在身上的鹤氅毛茸茸的触感,他一时赧然,耳后又添薄红。
崔瑜忍俊不禁。
可两人脸上的笑意都没能持续太久。
这只能说是一个调查的方向,事实真相仍旧如同大海捞针。
况且这案子背后,还有那么多因为此事无辜受到牵累的淮阳府灾民。
裴昭静静地看向身侧提着竹篮的姑娘。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肩头发梢,他没有能够伸手替她拂落的资格,只能轻声向她保证:“崔姑娘,无论此事会发展到何等地步,也无论六叔能否从此案脱身,我都定然会尽力护住那些灾民,不让他们因此再受牵连。”
崔瑜一时怔愣,不知道自己何时竟然在他心里留下了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印象。
裴昭却只是用那双亮如星子的眸望向她。
四年已过,他心里的姑娘霁月如昨。
(https://www.bqduo.cc/biquge/138_138678/c46793204.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www.bqduo.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qduo.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