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婆子的摊位已经很远,罗青桃依然浑浑噩噩,心如汤煮。
君洛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安慰,只能紧紧地揽住她的腰,生怕一个松手,她便无力地跌在地上。
他自然懂得她的痛苦,但他不敢提起。
愧疚和悔恨一点点啃啮着他的心脏。他痛不欲生,却连叫苦的资格都没有。
这件事,确确实实是他的罪孽,推不到旁人头上。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他想象着它的模样、想象着它的性情、想象着它本来可以拥有的人生……
它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如果它有机会活下来、有机会长大,它会不会喜欢坐在他的膝头,甜甜地唤一声“父亲”?
时日久了,他甚至已经能勾勒出那个孩子的模样。
那是一个有着圆圆脸蛋的小女娃,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亮如星辰;鼻尖小巧而秀挺;小嘴红盈盈的,撒娇的时候便高高地嘟起嘴巴……
对君洛而言,这样的想象无疑是一种折磨。可是他偏偏愿意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今生,他是不会有福分拥有那样一个孩子了。
他,活该。
可是青桃何其无辜!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又何其无辜!
君洛仰头看着天空中倏忽来去的灰色的云朵,眼中心底,痛如刀割。
九娘从后面赶了上来,急急拦在了两人前面:“主子,再往前走,就到了花街了……”
君洛顿住脚步,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竟拥着罗青桃走到了街市的尽头。
再往前转过两处街角,便是京城里秦楼楚馆集中的“花街”,进去第三家,便是近来日渐没落的暖香榭了。
想起罗青桃曾在蝶梦楼中遇到的那场麻烦,君洛便觉心中烦躁,忙拖住了罗青桃,急道:“前面不好,不要去了!”
罗青桃茫然地看着他。君洛压下喉头的酸苦,拼命挤出笑容,摇晃着她的手:“喂,媳妇儿,你该不会是想到暖香榭去猎艳吧?那里头小倌虽然不少,可没一个比我好看的,你就省了这趟腿吧!”
罗青桃的目光渐渐地有了焦距。与君洛一样,她同样在脸上挤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语气轻佻地道:“不去看看,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可听说暖香榭的小倌是京城一绝,个个貌比潘安呢!”
君洛闻言立时黑了脸,转头向九娘吩咐道:“你马上去暖香榭传话:叫他们即刻把南熏阁撤了,所有小倌全部削眉黥面,送到后园乐坊去做杂役!”
九娘忙低头应了,君洛终于松了一口气,向罗青桃露出一个“你能奈我何”的欠揍笑容。
罗青桃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暴殄天物,可惜可惜!”
君洛哼了一声道:“一个赛一个的丑,朕肯让他们做杂役已经是开恩了,有什么好好可惜的!”
罗青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倒是九娘在旁边叹了好几口气,一副丢了许多钱似的苦恼样。
罗青桃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骆成恩还在那边吗?”
君洛立时竖起了眉毛:“怎么,你想见他?”
罗青桃皱眉:“我自然不愿见那个伧夫,可他是南越皇子,明日宫中设宴……”
君洛笑了:“放心。今日一早,已经有人把他送回驿馆去了——他还百般不情愿呢!”
罗青桃想象着骆成恩的模样,忍不住咧开嘴角,贼笑起来。
谁能想到,前几日暖香榭中红极一时的小倌,居然会是南越的三皇子殿下呢?
这个人,也算得上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个奇人了!
只是苦了唐可乔,跟那样一个变态住在一起,会不会被恶心得吃不下饭?
罗青桃眉头一皱,下定了决心:以后还是叫乔乔住在宫里的好!
君洛见罗青桃展颜,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君洛不由分说,拉着罗青桃走进了一家酒楼,一路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一家的八宝野鸭香嫩可口,是京城一绝;一品熊掌更是出自名厨之手,等闲也难得一尝;点心里头,最有名的是袁才子传下来的‘虚心丸子’,酥脆香糯,保证你不虚此行……”
他嘴上说得飞快,罗青桃努力地听着,唇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他希望她高兴,她便应该高高兴兴的。好容易熬过了那么多的波折,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平静安稳,她怎么忍心再翻出过去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折磨他、也折磨她自己呢?
这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
罗青桃对这家酒楼的菜品赞不绝口,闹得隔壁雅间里的几位公子爷大为紧张,生怕某个听口气就知道非富即贵的宠妻狂魔一时头脑发热,把酒楼里的厨子抓回自己的家里去。
只有罗青桃自己知道,什么“香嫩可口”,什么“酥脆香糯”,百般滋味,到了她的口中也都跟寻常的木渣蜡油没什么两样。
食不知味,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她是如此,君洛又何尝不是这样?所谓言笑晏晏,不过是互相欺瞒的手段而已!
逛街的兴致是没有了。罗青桃只想回家,却不愿被君洛看出端倪,只好不停喊累,赖着不肯起身。
因是夏日,午后正是困倦的时候,君洛倒也没有多想。他一边扶罗青桃躺下,一边笑道:“你这身子,是该好好养一养了!也不想想每天夜里辛苦的人是谁——我还没喊累呢,你倒一天到晚‘累’来‘累’去的!”
罗青桃正发愣,隔壁已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罗青桃的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实在不能怪她多心!炎炎夏日,酒楼的雅间撤了棉布帘子,门口只垂了一道两尺来长的竹帘,能遮得住什么?隔壁本来在好好地喝酒谈天,这会儿忽然爆出一阵大笑,鬼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君洛看了罗青桃的脸色,唇角高高地扬了起来:“别放在心上,他们一定是因为没有媳妇,所以才嫉妒咱们!”
闹了这么一出,罗青桃哪里还能躺得住!
她猛地跳了起来,拿手里的团扇重重地在君洛肩上敲了一记:“回家!”
君洛举手大笑:“别啊媳妇儿,好容易出来散散心一会儿,怎的又要冒着大太阳回家?这会儿我也有些乏了,你先在这里躺一会儿,就当陪我了,好不好?”
罗青桃一时拿他没法子,君洛已死皮赖脸地躺了下来。
这时隔壁雅间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他怕是不敢回家,怕累!”
笑声一阵接着一阵,罗青桃这次是真的恼了。
君洛听见醉汉胡吣,知道罗青桃不爱听这些,也不敢再继续玩笑。
二人起身准备收拾出门,隔壁却没有收敛的意思。
只听另一醉汉接着笑道:“这年头的小娘皮们,是一个比一个够劲了!我说好端端的蝶梦楼怎么忽然倒台了、暖香榭怎么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家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还要那些窑姐儿做什么?喂,我说隔壁那哥们儿,你可悠着点儿,小心腰!”
罗青桃胸中气往上冲,恨不得冲到隔壁去乱砸一番。君洛却笑呵呵地回道:“我腰好着呢,不劳兄台费心!”
这下子,隔壁可炸开了锅,夸张的笑声几乎要把整座酒楼给掀翻了。
罗青桃不敢跑到隔壁去撒泼,只好把气出到君洛的身上。于是这边厢少不得又响起了一阵鬼哭狼嚎。
隔壁笑声一直未歇。有人乘醉揶揄道:“隔壁兄台夫纲不振,真真令人扼腕啊!你听听,夜里当牛做马给人骑,日里还要当牛做马给人打,这可真是丢尽了男人的脸哈哈哈哈……”
罗青桃憋了一肚子气,摔帘而出,却听见另一人大笑道:“什么叫‘丢尽了男人的脸’?依我看隔壁兄台那样的,那才叫艳福不浅呢!你不见咱们当朝万岁爷,那么威风的一个人,回了后宫里还不是任那个昭烈郡主揉圆搓扁?据说自从昭烈郡主进宫,那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可是连一个都没敢再摸!你们觉得他丢脸吗?才不是,人家乐呵着呢!像咱们这种没福气的,想被女人榨到腿软,又到哪里找那么浪的女人去?”
罗青桃回到雅间之中,拿起一只装满了开水的大锡壶,便要冲到隔壁去。
君洛慌忙搂住她,低低笑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媳妇儿,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罗青桃气得满腔怒火乱窜,险些把一壶开水浇到君洛的脑袋上去。
隔壁的笑声还在继续。一人大笑道:“瞧你说得活灵活现的,怎么,你见过?”
前一个人“嘿嘿”地贼笑了两声,神秘兮兮地道:“要没见过,我敢乱说吗?今年元宵宫宴,我可是去了的!那时候昭烈郡主站在老皇帝身边,看着端端正正的,可是那眼神、那身段……啧啧,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身子就酥了半边!你是不知道,那天宫宴上的男人啊,咽唾沫咽得就跟喝水似的!娘的,打那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天下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上去当皇帝——那骚货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除了皇帝,谁守得住她!”
罗青桃将手中的锡壶放在了桌上,咬着牙伸手到腰间去摸她的软鞭。
君洛按住她的手,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咬牙道:“看来,以后不能让你出门见人了。”
罗青桃本来已经觉得够丧气了,听见这话更是气恼不已,扬起软鞭便要撞进隔壁雅间去。
这时那雅间之中,又有另外一人贼兮兮地笑了起来:“当了皇帝,就能守住那样的女人了么?我看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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