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罗青桃在风雨声中醒来,身旁已不见了君洛的影子。
若非身上欢爱的痕迹犹在,她几乎以为昨夜的缱绻不过是一场绮梦。
那个混蛋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居然就这样走了?
夜里来索欢、天亮之前消失不见,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窑子里的姐儿吗?
逛窑子的嫖客至少还会留下银子呢;他倒好,吃饱就走,连嘴都不带擦的!
这么着急跑,是因为心虚吧?怕她醒来会追问骆贵妃有孕的事?原来那混蛋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罗青桃撩开被子,忿忿起身。
窄门开处,书呆子提着伞出现在了门口:“时辰差不多了,要不要现在拔营启程?”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罗青桃来不及钻回被窝,只得迅速背转身子,慌忙整衣。
书呆子皱紧眉头,将伞立在门边,缓步走了进来。
罗青桃匆忙之间没有找到外袍,偏偏内衫的领口又低,一时遮掩不住颈下的痕迹。
她心下一急,索性用双手挡在胸前,冷着脸转过身来:“谁许你进来的!”
书呆子深深地看着她,许久不语。
罗青桃心中发虚,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你先出去,等我穿上衣裳。”
书呆子沉默片刻,背转身去。
罗青桃不好再撵他,只得找出外袍胡乱披在身上,又将被角抻了两下,掩盖了过分凌乱的痕迹。
坐到镜前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的双颊红得厉害,只差没有明明白白地写上“心虚”两个字了。
许是昨晚纵情太过的缘故,此刻她的身子仍然十分酸软,一举手一投足娇慵无限。
这般模样,瞒得过谁?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罗青桃将心一横,站了起来:“雨下得太大,今日不必赶路。”
书呆子缓缓地转过身,只看了罗青桃一眼,便慌忙移开目光:“落华城百姓生死一线……你如何忍心?”
“二十万将士冒雨跋涉,你又如何忍心?”罗青桃不甘示弱,针锋相对。
书呆子慢慢地将目光移了回来,盯着罗青桃的眼睛:“昔年罗将军爱民如子,天下景仰;如今你却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当真不怕毁了罗家数百年来的盛名吗?”
罗青桃冷笑:“‘盛名’有什么用?能吃吗?”
书呆子气急:“圣人云……”
“打住,”罗青桃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你们家‘圣人’并没有带兵打过仗,所以‘圣人’之言,你还是不必说了!”
书呆子无法再说下去,一时气急败坏:“你不肯赶路,当真是因为爱惜士兵么?”
“不是。”罗青桃很坦诚。
她不肯赶路,只是因为此时落华城尚未到非救不可的地步罢了。
如今战事正在胶着,守城的将士尚有抵抗之力,围城的敌军锋芒正盛。此时这二十万将士加入战局,即使救下落华城,也必然伤亡惨重。这种事情,她是不肯做的。
面对罗青桃的坦诚,书呆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颓丧,活像遭了霜打的茄子。
罗青桃悠然坐下,淡淡道:“你若无旁事,可以出去了。军中的事自有将士们处理,你不必过多费神。”
书呆子果然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罗青桃正要松一口气,书呆子却又转了回来。
“你做什么?”罗青桃如临大敌。
“你为何心虚?”书呆子居高临下。
罗青桃胸中气往上冲,霍然站了起来:“定国侯,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凭你,也值得我心虚?”
书呆子僵住,脸色十分不好看。
罗青桃径直坐到镜前梳妆,只当这个人不存在。
书呆子就站在她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从容淡漠地梳头净面,眸色深深,不知蕴藏了多少情绪。
石头推门走进来,看见这样一幅画面,愣了一愣,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罗青桃偏过头向他笑了笑:“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饿着我呢!”
石头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小的不知道定国侯在这儿,早饭只准备了一个人的份……”
“他不在这儿吃。”罗青桃淡淡道。
这是很不客气的逐客令了,书呆子却像是没听懂一样,依然在原处杵着。
石头见状越发尴尬,犹疑半晌才试探着问:“要不……小的去把侯爷的份拿过来……”
书呆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罗青桃立时炸毛:“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书呆子看着石头摆好饭菜,从容地在罗青桃的对面坐了下来:“我不记得自己做过十恶不赦的事。”
罗青桃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脸上有些发烧。
她懂得书呆子的言下之意:他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恶劣地对待?
细数往事,书呆子待她实在不坏。初遇时笨拙的关怀、朝堂上力排众议的维护、祠堂外雪中送炭般的照顾……
即使婚后她刻意排斥疏远,他也从未认真同她生气。这个书呆子待她,实在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担了“夫妻”的虚名,却不能以夫妻之道敬他,本来就是她理亏,如今她又有什么理由无端地冲他发怒?
罗青桃越想越觉愧赧无地,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书呆子叹了一口气:“或许我确实面目可憎,惹人生厌……”
“不是这样的!”罗青桃下意识地反驳。
书呆子立时喜形于色。
罗青桃顿了一顿,叹道:“你没有错,是我不好。”
石头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很快将书呆子的早饭送了过来。
军中饮食简便,饭菜都是最寻常的,书呆子却露出欢喜的神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罗青桃:“我若有不是之处,你只管明言——以后,不要逐我出去,好不好?”
罗青桃越发愧怍,红着脸半晌才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明知会被辜负,又何必如此用心!
书呆子眉眼含笑:“我甘之如饴。”
罗青桃不敢与他目光接触,只好低头吃饭。书呆子在旁添水布菜,十分殷勤周到。
这时窄门再次被推开,罗青桃以为是石头去而复返,也不放在心上,低着头向书呆子笑道:“堂堂定国侯,做这等伺候人的活计,不怕失了读书人的气节么?这要是被外人看见,定要说你没出息了!” 书呆子展颜一笑,璨如朝阳:“君子三惧:惧天,惧法,惧内。惧天可以慎独,惧法可以正行,惧内可以静心。本官侍奉自家夫人,那是修身养性之正道,何惧人言?”
罗青桃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时倒顾不上追究称呼的问题。
这时门口灌进来一阵冷风,罗青桃皱眉抬头,却看见九娘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故人重逢,罗青桃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九娘却板着面孔,沉默地走了过来,敛衽为礼。
罗青桃有些疑惑:“你怎么会来?太上皇放了你们吗?行军辛苦,其实你原本不必来的……”
“确实,属下原本不必来的。”九娘垂下了头,脸色十分不善。
罗青桃皱紧了眉头,却听九娘又低低叹道:“主子怕你在军中无人照顾,特吩咐我跟来伺候……如今看来,不管是主子还是我,都是瞎操心了吧。”
罗青桃推开碗筷,站起身来:“九娘,阴阳怪气的人我见得多了。若你也是那般模样,我也不敢留你了。”
九娘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属下知错。”
罗青桃心里有些闷,不愿理会旁人,干脆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雨下得小了些,空气里却添了几分冷意。放眼望去,漫山雨雾,人在雨里,仿佛走进了水墨画中。
罗青桃正信步乱走,书呆子已拿着伞追了出来:“你知道心疼士兵,不肯冒雨跋涉,怎么就不肯心疼自身?你是受不得寒的……”
罗青桃心中正不自在,此时不免更添几分尴尬。
但这书呆子也是一番好心,她一时不好拂他的意,只得在原处僵直地站着。
二人共伞,倒是一副极美的画面,不知惹来了多少窃笑。
罗青桃没办法,只好信步走进一座帐篷,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从书呆子的伞下走了出去。
可是书呆子随后也跟了进来,摆出一副“妇唱夫随”的架势,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跟罗青桃共进退一样。
帐篷里的士兵原本正聚在一处划拳掰腕子,见二人进门,立刻站了起来。
其中一人正是从赤营中调过来的百夫长,看见罗青桃站定,他便奔到了前面,含笑请安行礼:“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罗青桃淡淡道:“无事,随便看看。”
那百夫长搔了搔后脑勺,憨厚地一笑:“将士们闷着无聊,胡乱打发时间,小姐可别怪他们。”
罗青桃随意点了点头,那百夫长便继续道:“其实……这种天气,赶路是不妨碍的。将士们都盼着早些赶到落华城,早些把仗打完,好回京与家人团聚……”
书呆子闻言,立时追问:“军中将士们皆有此意么?”
百夫长点了点头:“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这几日行军慢了些,大伙儿都有些急。”
书呆子转头看向罗青桃,意思不言而喻。
此时罗青桃却已席地坐下,兴致勃勃地伸出了手,向刚才掰腕子最起劲的一个士兵作了个邀战的姿势。
那士兵看着她白嫩纤细的手掌,说什么也不敢伸手,红着脸连连后退。
罗青桃有些扫兴。
书呆子趁势伸手将她拉起来,小心翼翼地道:“众将士们的心声,你是否听到……”
“知道了。明日全速行军就是。”罗青桃意兴阑珊,语气冷淡地道。
书呆子有些尴尬,那百夫长忙过来打圆场:“小姐可不要欺负姑爷是读书人!这几日我们冷眼看着,姑爷的御下之术、用兵之道,一点儿也不输军中老将。能文能武,前途不可限量,小姐,您是有福了!”
罗青桃越听越不自在,逃命似的奔了出去。
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哄笑,夹杂着那个百夫长的揶揄之声:“我家小姐用兵打仗是不输男儿的,只是脸皮忒薄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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