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罗青桃过得十分逍遥。
冯恩甫所中的毒,据说十分奇特。鬼医使尽了浑身解数总算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却还是需要每日里药浴、施针、喝种种奇苦的汤药,堪堪把一个俊逸的浊世公子变成了个形销骨立的病秧子。
有一天罗青桃难得好心,撑着拐杖去看了一眼,竟被那位太子殿下病歪歪的模样吓到了。
回来之后,她不由得大发感慨:天下盛传鬼医“妙手仁心”,果然不假!能把一个完全没有中毒的人治成这般模样,这位鬼医的手段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明!
高于仁作为侍卫统领,所知道的消息是很全面的。这些日子罗青桃闲着无聊,早把西楚宫中朝中种种恩怨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鬼医在西楚算是一个很奇怪的所在。他与皇室中人有深仇大恨,却又背负着一个无法解脱的责任,不得不尽心尽力地保护着冯家人的周全……这老怪物,倒也活得辛苦。
知道了那些往事,鬼医此时的所作所为就很容易理解了。
冯恩甫“中毒”,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使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用“解毒”的借口狠狠地出一口气,想必这老鬼的心里是很痛快的吧?
这一点,从他每日里笑得开花的老脸上,也是可以看出来的。
罗青桃的日子过得无聊,倒多亏鬼医时常来玩闹一番,替她解解闷。
在外人看来,这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融洽。
实情是怎样,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这老鬼显然是以戏弄人为乐的。罗青桃已记不清自己被他下过多少次毒,只记得这半个多月里,她就没有吃过一顿无毒的饭、也没喝过一口无毒的水。
中毒次数多了,她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横竖这老鬼是不会让她死的,至于那奇痛奇痒、生癍生疮种种异状,那都是不需在意的了。
说也奇怪,连着中过几天毒之后,罗青桃反觉身上舒坦了许多。先前她的骨肉关节无一处不痛,遇上阴雨天更是剧痛难忍;而这些日子,那种无处不在的疼痛竟然减弱了许多,骨髓深处的寒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不再似先前那般疯狂肆虐。
罗青桃没有向鬼医道过谢。
时至此刻,她仍然不知道这老鬼是敌是友。事实上很多时候,“敌”与“友”的界限原本就不十分分明吧。
倒是鬼医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她:凡是冯家人不喜欢的,他都喜欢;凡是冯家人喜欢的,他都不喜欢。
很遗憾,她是冯恩甫喜欢的人,所以她与鬼医,注定是冤家对头——这是鬼医的原话。
罗青桃不急,也不能急。
“欲速则不达”,这是《论语》上的教导;“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这是兵书上的战术。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从一万个“不可能”之中,为自己寻找一个获救的“可能”。
到了九月中,冯恩甫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渐渐地可以下床走动了。
罗青桃心急如焚。
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旁敲侧击,鬼医始终不肯替她解了身上的毒。于是这段时日,她一直像个残废一样坐着、躺着,稍稍走几步路便不得不借助拐杖……这种滋味,真他娘的难受!
这两日,那老鬼不知在忙些什么,除了一日三餐定时跑到厨房给罗青桃的菜里下毒之外,竟似乎没有时间过来胡闹了。
幸好除了鬼医之外,罗青桃还有几个更加亲密的小伙伴。
前一阵,高于仁替她在檐下搭了个木架子,拴了两只绿毛鹦鹉在那里,每天呜哩哇啦说个不休,聒噪得很。
除了鹦鹉之外,还有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每日定时来访,蹭吃蹭喝,十分不客气。
罗青桃喜欢的就是那只灰鸟,虽然它生得丑,叫声也难听,实在没什么可爱的地方。
这日,灰鸟准时出现在了檐下,很不客气地把鹦鹉们留在碗里的饭粒吃了个精光。
罗青桃听见叫声,从窗口伸出手去,把那灰鸟捉了进来。
灰鸟不满地“叽”了一声,罗青桃已习惯性地把它毛茸茸的大腿摸了个遍。
什么都没有。
罗青桃的额角霎时渗出了冷汗。
怎么会没有?
半个多月以来,“灰丫头”每次都会带来一张字条,这次怎么会没有?
要知道,“灰丫头”是君洛亲自喂养训练的灵鸟,耐力强、通人性、聪明活泼如五六岁的孩童……它不是笨头笨脑的信鸽,怎么可能出错!
如果“灰丫头”没有出错,它又怎么可能空“手”而来?
难道……
罗青桃不敢再想。
“灰丫头”被冷落了许久,忽然不耐烦起来。
它“叽!叽!”地叫了两声,在罗青桃的手背上啄了两下,张开了翅膀。
罗青桃手背发痛,正要发怒,那鸟却已振翅飞起,嚣张地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又从窗口窜了出去。
罗青桃又急又气,又觉十分委屈,恨不得把那坏鸟捉来炖了吃。
可是她如今连走路都困难,如何能捉得到那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
想到自己目下的处境,罗青桃不禁悲从中来。
这时“灰丫头”的叫声又在窗外响了起来,比平日分外高亢激昂,似乎是在刻意挑衅一般。
罗青桃心下大怒,干脆抄起拐杖,开门“追”了出去。
如今她的体力比九旬老妇尚有不如,这一“追”自然也是毫无威慑力可言。
那灰鸟见她出来,挑衅似的扑棱了两下翅膀,盘旋着落到了磨盘之上。
罗青桃很想去捉,看到那段距离却有些发憷。
从门口到磨盘,足有四五丈的距离,中间还有六级高高的台阶要下。
若是在平时,跨越这段距离对罗青桃而言不过是一个呼吸的事,可是此刻……
此刻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是真的成了个废人了。
罗青桃认命地放弃了那只混账的破鸟,撑着拐杖站到栏杆前面,幽幽叹气:“真是虎落平阳……如今连一只鸟都敢欺负我了。”
这一声感叹发出来,她自己听得有些心酸,忙扯了扯唇角,又去看那只鸟。
只见“灰丫头”扑棱了两下翅膀,歪着头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盼她过去捉一样。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罗青桃有动作,那鸟似乎有些委屈,蔫蔫地把灰白的短喙藏在了翅膀下面。
罗青桃心里很不是滋味,垂下头准备转身回房。
这时磨盘那里忽然响起“哗啦”一声响。罗青桃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见那鸟已腾空而起,箭一般地窜进了旁边的树丛之中。
过了片刻,树丛之后走出一个人来。“灰丫头”就站在他的肩上,神气活现。
罗青桃认得这人,他是鬼医身边服侍煎药的奴仆,跟这宅子里的人都挺熟识。
此时这个奴仆径直向罗青桃走了过来,脚下走得极快,全不是平日谦卑恭顺的模样。
罗青桃仰头望天,不肯让眼泪留下来。
那药奴走到近前,卑微地躬身行礼:“太子妃……”
罗青桃蓦地抬起头,瞪大了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药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罗青桃移开目光,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你叫我什么?”
“……太子妃。”药奴有些迟疑。
罗青桃低头看着手边的栏杆,沉默许久,忽然笑出了声。
她缓缓地转过身,微笑地看着那药奴:“君远卿,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这就是你拖到今日才肯给我的一个结果?你说你要晚几天才来看我,为的就是给我一个这样的‘惊喜’?”
原来这药奴正是君洛假扮的。
听到罗青桃喊出他的名字,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喜色,随后又悄然隐去。
他垂下眼睑,不肯与罗青桃目光接触,语气却很坚决:“不错。这样对你对我都好……青桃,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没有办法接受一个被敌人玷辱过的女人,对不起。”
罗青桃点了点头,神色淡淡:“为了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你原不必亲自来走一趟。叫‘灰丫头’传信给我也是一样的。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叫人传信给太子殿下,相信他会很乐意亲口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我想来看看你。如今确知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君洛说得很真诚。
罗青桃抿紧双唇,许久无言。
君洛紧紧攥着双拳,微微发颤。
奴仆的短衣遮不住他的手,他只好假装抬手抚摸肩上的灰鸟,借以掩饰自己的心潮激荡。
许久许久,罗青桃灿烂地笑了:“确实,我过得很好。不久之后我会是西楚的太子妃,将来更要做西楚的皇后……我想要的一切、你不能给我或者不肯给我的一切,他都会给我。”
“那么,恭喜你……得偿所愿。”君洛冷笑一声,转过身去。
罗青桃紧紧抓住栏杆,沉默不语。
君洛等了许久,不见她应声,忍不住又回过头来。
罗青桃向他一笑:“话已说尽,你可以走了——或者你想来问问太子的伤?很对不住你,鬼医已经解了他的毒,他死不了了。”
君洛嘲讽地一笑,针锋相对:“如此甚好。等你册封太子妃的时候,朕……将亲自来贺。”
“那很好。到时西楚会大开城门,我与太子恭迎大驾。”罗青桃高高地昂着头,丝毫不肯示弱。
君洛没有再多说什么,冷笑一声,大步走下了台阶。
罗青桃也没有在栏杆处停留。她扶着摇摇晃晃的拐杖,艰难地挪着双腿,一步一顿地走向房门。
君洛走到石磨旁边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回了一次头。
罗青桃手中那一竿摇晃的拐杖,如同利箭一般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直到罗青桃进了门,君洛才决绝地转过身,带着那只愣头愣脑的灰鸟,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院中的一棵老梧桐树上,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了地,钻进旁边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罗青桃透过窗子静静地看着,牙齿咬得死紧。
一只绿毛鹦鹉凑过来啄她的手,罗青桃弹了弹它的脑袋,冷笑一声:“他不要我了……他嫌我脏。没关系,我也恰好不想要他了!他也不是什么宝贝,谁稀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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