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霍去病独自坐在墙头,脑中闪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虽然姓霍,但他所受的物质的精神的养分皆来自卫家。卫家出身贫寒,他的母亲亦无多少书卷气,却常喋喋不休教导他门第的观念,恨不得幼时起就把这些东西塞满他的脑袋。
霍去病一向不理这些,但有一件事他却是清楚的。宗室犹如皇帝的血脉,宗室的事情历来难办,重不得轻不得。宗室犯了罪,打重了伤及陛下的骨肉亲情,打轻了又毫无惩戒之效。前几年的主父偃,这几年的张汤,擅长刑律,对宗室贵戚可谓毫不留情。宗室对其深恶痛绝,却耐不得张汤分毫。
一个灵敏的影子穿过竹林,跃上墙头,在他身旁坐下。她是刘氏,他属于卫氏,本该是彼此成就的紧密关系,可她偏偏来自荆楚,有罪的宗室。
“兴致真好,坐墙头听风声赏夜景,只是不知你看的是墙里还是墙外?”依然着男装的刘解忧问道。从地牢出来之后,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猜某人必定知道我在这。”霍去病自嘲起来,一直都是这样,她知道他,他却不了解她。他严肃以对,“墙里墙外各有精彩,但作为军人只需要看一家风景。”
“怎么不去竹林找我?”刘解忧假意不懂,继续她的挑衅。
“不敢。”霍去病拖着长音。
“你还有不敢的?”刘解忧笑起来。
“托舅舅的福捡回一条命,我还想留着打匈奴呢。”霍去病自嘲着,脸色铁青。
刘解忧的笑容渐渐隐去,他们之间,终究是隔着什么。霍去病心中也疑虑着,按血缘亲疏来看,解忧还是位翁主,与卫长等人是姐妹关系,但她不似他的表妹们那般姿容秀丽肌肤胜雪,反倒皮肤泛黄身体干瘦些,隐隐透着些羸弱,却又别有一番傲气。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舅舅的庆功宴,也不多坐坐就走了?”解忧说道,莺歌燕舞,丝竹管弦,她记忆中所有属于胜利者的东西。
霍去病毫不在意道,“舅舅尚在归途,其他人忙着乐忙着说,不如不去。”他似乎很特别,与其他争着沾卫青光芒的人很是不同,他和解忧还是有那么一点相像。
刘解忧脸色一沉,“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霍去病也不动怒,“他们对我说的不会比对你说的更多。”是满怀善意的劝告,还是别有用心的挑唆,他几乎分不清。
“看来陛下器重你了,”刘解忧反唇相讥,“你知道怎么保守秘密。陛下跟你说的话,你断然不会与我说一句。”
“你跟我说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他人一句。这很公道。”霍去病立刻机敏起来。无论精神上他们有多少共鸣,多么惺惺相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很好,很公道。”解忧的话里带着些许酸味,被夜里的风稀释到几乎难以察觉。
“话说你究竟做了什么让我的皇后姨母胆战心惊欲言又止跟我唠叨了半天却一点重要的东西都没说?”霍去病野兽般的直觉接近她。其实他注意到她偶尔流露的忧伤,她张狂笑容下多少有些不甘与酸楚,那是尚未成熟的青梅一般的酸涩,霍去病有一刻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刘解忧。
“想知道的话,继续追查下去吧。”刘解忧以嚣张跋扈的笑容向他发战书。她至少有一点祖父的影子,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听话。
霍去病避开她,其实他没那么介意她的身世。或许别人相信血统与遗传,他却是不信的,他自己身上哪有一丁点儿卫少儿的影子。当然,除了长得帅。
刘解忧跳下围墙,她的背影有某种志在必得的自信,她凭什么这般笃定?霍去病忍不住问,“回了长安你会出现在为舅舅庆功的宴席上吗?”
“不会。”她头也不回,随即补充道,“如果你打了胜仗,我定然出席。”
“一言为定。”霍去病捏紧拳头对她的背影喊。
“如果你找得到我。”解忧语带讥笑,在某种程度上,霍去病曾是她手下败将。
该死!又是这种感觉。霍去病憎恶被人看穿的感觉,至少应该做到知己知彼,他狠狠拍了一下脑袋。
这一拍不要紧,发现解忧正歪着脑袋目视自己,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嘲弄笑容。
这一回合,似乎又是他霍去病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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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霍去病平生第一次认真翻阅孙子兵法,天知道他从前有多厌恶这些,并非看不上,只是他着实认为这些不适合自己。他从梯子上跳下,身姿矫健绝不会捧到周围的书架。
“你怎会在此?”刘解忧闻声从书架的缝隙里发现他,眼里充满惊异,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长安汉宫里她最常出现的地方。
“夷安告诉我的。”霍去病嬉笑道。
解忧脸色骤然不悦,夹着竹简绕过书架走到他面前,“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她自顾自嘀咕道,“这个夷安,枉我平时这般待她,霍去病一句话的事儿就把我卖了。”
“这怎么叫没安好心?除了这里,我也不知还有别的地方能寻到你。”霍去病早知她的心情如三月的天气忽晴忽雨,随手将一册老旧的羊皮卷抽出来。
“当心!这是前秦孤本。”解忧提高了声调,显然她更在意他手中的书。
“你还挺了解这里。”霍去病漫不经心把羊皮卷丢回原位,原来她在意的不仅仅是朝中与诸侯的风吹草动。
“这里是兰台,你小心点。”解忧杏眼圆睁,如同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学生。
“看不出你还是个心疼书的。”霍去病眼里充满嘲讽和不屑,“和前些日子杀气腾腾比起来,真是派若两人。”
“我年少时的梦想就是做兰台令。”解忧一笑,眼角都弯了。她今天穿的是女装,至少从表面上看,与寻常女子无异。
“谁信?”霍去病摇摇头,“你就这么点志向?”
“志向会随时间而改变的。”刘解忧挑眉不落下风。
“做兰台令,然后呢?藏书,读书,编书,修书。”霍去病道,他霍去病肯定做不了这些。
“错了。我只看不写。”刘解忧道。
“为什么?”
“我懒。”
霍去病又瞠目结舌,这绝对是装模作样。
“眼见你在屋顶房梁探听别人秘密,还以为要做史官呢。”他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你再敢提那天的事,就把你舌头割下来。”解忧啪一声收拢了竹简,压低嗓音威胁道。
“就你还能做兰台令呢。”霍去病讥笑着。
“修书修史的这些人,明明一门心思探听别人私事,却要做出一副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忠于君上,忠于后人的姿态,我才不想这样。写书的人假正经。”最后那句话险些让霍去病捧腹大笑,幸亏解忧及时捂住他嘴巴,“嘘,小心被司马太史令发现。”
霍去病强忍着笑声,却憋得肩膀一抖一抖,牵动着书架也跟着摇晃起来。
这响动终于把编史的司马谈引来了,他见是解忧,点头笑了笑,并不诧异,见到霍去病,却大为震撼,摇着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他怎么就走了?”霍去病望着司马谈背影吐舌头。
“你想留他跟你切磋吗?太史令忙着呢。”解忧舒口气松了手。
“我是问,他见到你怎么不行礼,臣子见翁主,这算是失礼了。”霍去病问道。
“他做了十几年文史官,在兰台见我也不是第一次,次次皆行礼,岂不麻烦?这本就是他的地盘,何必那么讲究?”解忧轻松的耸耸肩。
“他不怕你,你也不怕他。”霍去病点点头,这解忧不拘小节的个性又合了他的心意。
“他只知道我是解忧,他也不屑于向陛下告密。”解忧微笑,后面那句是针对她与霍去病的来往而言。
“不知道刘征?”
“不知道。”
“可他见到我,这是什么表情?”他竭力模仿着司马谈方才的神态。
解忧忍俊不禁,“蛮牛进了花圃,又不好把这大有来头的蛮牛轰出去,他还能怎样?”
一听“大有来头”几个字,霍去病脸沉下来,心里想着,“哼,我会让你见识到真正的霍去病。”
她知道真正的霍去病在战场上,多些锤炼,或许他日可领兵出征。即便是天纵奇才的卫青,从籍籍无名的天子侍中到领军出征的将军也历时近十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能比得过卫青?
想到这里,解忧也隐去了笑意,真正的刘解忧却无论如何上不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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