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听进去了,可是又没有折法儿。
这些武装都是自发组织的,里面什么阶层的人都有:有的是败落的满或蒙古族贵族子弟,有的是出家的僧侣,有的是放牧的农奴,有的是贩卖毛皮的商贩,有的是沿街的乞讨者等等,总之,他们共同的一个目的就是把日本人赶出草原,而且他们个个都在长生天前面发了誓言,誓愿与草原共存亡。
这些路过此地抗日武装,都知道石头是一个十分慷慨的牧羊小子,而且十分细心。退下来的伤员基本都给送来,让石头照料。石头义不容辞答应,他也亲手埋葬了几个失血过多致死的伤员,就像过去埋葬他的主人一般匆匆挖个坑,上面铺些草,埋好了,烧些纸钱,敬上三杯马酒,跪磕三头。
渐渐的,他和那些伤员混熟了,虽然谁都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大家有时候觉得和他相处憋屈,好像跟一根木头说话。而这根“木头”总在不停地干活,吃饭时送来肉和水酒,有的伤员需要他喂食,还有的伤员需要他处理屎尿。他没有一句话,更没有怨意,料理的让大伙儿十分舒心。
尤其晚上,一个破烂的帐包里躺着几个男人,刚开始,石头在羊圈里睡,大家不忍心,还是把他叫了回去。几个大老爷们,漫漫长夜总得有个话茬儿消遣吧,你扯东,他拉西,说的不亦乐乎。只有石头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在竖起耳朵听。大家说了半天,突然有人说道:“石头呢,他不可能是个哑巴吧?哎!这么好的人,咋就不会说话呢?”
另一个接上话茬,也说道:“也许石头是胆小吧,可那么累死累活地干活,真头一次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有人咳嗽几声后,也掺和上,“他头发蓬乱,满脸胡子都垂在胸部了,要不是相处了这几天,还以为遇见狼人了,你们再看看他的手,像副铁手,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子劲儿!”
有一个伤得比较重的,沙哑地说道:“我看石头一点不傻,我的腿骨都是他给接上的,弹片也是他用羊刀抠出来的。他有本事,做个江湖大夫不在话下。”这人疼的哎呀了一声,不说了。
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可能是头头的人,翻了一下身子,脸朝着石头的背轻轻推了推了,说道:“石头,睡了么?”
石头赶紧也翻过身子笑了笑,那人一只手搭过来放在石头左肩上,拍了拍,客气地说:“住了几天,还没有自报家门呢!——俺叫阿木尔!”“你猜俺们是怎么得知你叫‘石头’的呢?”
石头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阿木尔好像更来了兴致,便说,“有一次俺和一个弟兄在你这里歇脚,因为一件事,俺大声喊他笨地像石头,俺那弟兄不服气,提高嗓门就说,‘石头?石头又咋了?还不是没死嘛!’他刚说完,你匆匆跑了进来,还以为俺俩叫你呢。后来,才知道你叫石头!”
说话声停顿了片刻,又一个人说道:“石头,你一定忘了,上次就俺说的,后来不知咋的,你的名字都传开了,像只善良山羊糕子的名字流传在西面的荒地上。哈哈,咱们够有缘的!”话音刚落,毡包里响起了一片不均匀的笑声。
石头还以为大家慢慢就睡着了。不料,那笑声把所有人的刚来的睡意都打消了,话茬儿迅速就给接起来了。
阿木尔借着从包顶窟窿泻进来,洒在石头脸上的月光,胳膊肘撑起起了身子,表现出一份十分隆重在乎的姿态,对着石头诚恳地说:“石头,俺想和你拜个把子!让大伙儿作证。”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次,大伙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句话一出,马上在石头心里掀起了千层波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被人在乎过的感觉。直到今天,他都是一个令他自己困惑不已的迷,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在很长时间里,他也没有见过任何人。他所天生具有的情感,渐渐孤独地消耗在对草原上那几匹救过他命的狼的想象和思念中了。还有,他责无旁贷地放牧,只懂得对那些同样具有生命的牛羊马的无私付出。
突然有一天,有个人要把他从一个农奴的意识中解放出来,视他为兄弟。使那座压抑已久的死火山重新复活过来,他瞬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
石头猛地扑在阿木尔怀里,激动地哇哇嚎哭起来,抽搐着整个身体,好像他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不幸的身世,生死的考验统统哭出来了。
哭是多么的畅怀啊!——它是人类表达真挚情感最深沉、善通的语言。
大伙都被石头的嚎哭传染了,也卷起一片片呜呜声。也许在这样一个不太平的岁月里,谁都有难言的隐痛,谁都想冲破这驾驭生命的枷锁,谁都希望生活充满欢颜笑语。阿木尔像位母亲抚摸着石头的头,眼泪啪嗒滴落下来,他突然大声说道:“从今以后,石头就是俺兄弟,谁也要善待他!何况他是俺们的救星啊!”
随后,帐篷里响起一片如敲锣鼓的声音,“好,好,好!”
阿木尔从那片“好”声中获得了力量,像位豪情的斗士猛地站起来,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匕首,亢奋地叫道:“拿酒袋来,俺让长生天作证,歃血为盟吧!”大伙儿抑扬顿挫地随应道,“好,让长生天为目证,歃血为盟!”这股子声音就像二狼山滚下来的石头,发出巨大的响彻寰宇的声音。
而这帐篷中,有一个人,生平第一次结巴地说了话,大伙话音已落尾,他还在艰难地表达——他就是风吹不动,雨打不动的“石头”。
石头紧握拳头,胳膊上的血管就快爆裂了,不知付出了多么大的决心,用尽全身力量撬开自己的嘴巴。他说话了,他说话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啊——好!歃——歃——歃血——为——为盟!”
于是,每个人在手指尖上划了一口子,血滴进酒袋子。然后大伙对着皎洁的月空,一字排开跪在长生天面前,阿木尔闭上双眼,将酒袋子举过头顶,以蒙古传统的,神圣的仪式:拇指和食指相扣蘸点酒,轻轻地弹扬——“敬天,敬地,敬神灵,敬祖宗!”
大伙儿异口同声高呼“长生天神佑,为鉴,愿和石头结为兄弟,长生天在上!”先由阿木尔抿了一口,接着,石头扒拉一把胡子,咕噜喝了一口,再传给了下一个,直到最后一个人喝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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