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众妙与史白蕊来到前院。
灵堂内,僧侣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蒲团上念经。有些宾客跪在周围跟着念,有些宾客围桌而坐,低声交谈。
一名发如霜雪的老妇人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喝着茶。
王安贞时不时会带着账本走过去,翻开某一页,询问几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老妇人无有不耐,总是细心讲解。
史白蕊耳语道:“那就是我家姑太太。她是掌管中馈的一把好手。你弟妹真是聪明,遇到不会置办的葬仪,跑去问我家姑太太准没错的。”
方众妙放缓脚步,仔细打量这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几分轻松:【方才我还在考虑该如何把真相委婉地告知老太太,见了本人我才发现,那点子担忧实在多余。】
【老太太是武曲入命,刚毅果决,似不老青松,受得起泼天富贵,平得了大灾大难,性直而无毒,乃堂堂女中英豪。】
【我若半遮半掩的试探于她,叫她听出端倪,倒要看我笑话了。】
方众妙加快脚步走过去。
老太太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笑脸相迎。
听见半空中的句句呢喃,史白蕊的担忧已经消散,快速走过去扶住姑太太的胳膊。
方众妙扶住老太太另外一只胳膊,柔声细语地说道:“您老快请坐。这些天,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总是叨扰您,叫您受累了。”
老太太有些受宠若惊,不由怀疑地看了史白蕊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史白蕊笑容微僵,真是有些害怕。姑太太果然老辣,这么快就有所察觉。
王安贞在一旁说了几句逗趣的话,见嫂子朝自己摆手,立刻就退下了。她还吩咐丫鬟拦住周围的客人,好叫嫂子不受打扰。
方众妙扶着老太太坐下,亲手沏茶。
老太太盯着她的脸,慢吞吞地说道:“方夫人,您有话请直说,我家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向来瞒不住事,看她脸色发白,我就知道今儿个要倒霉。”
史白蕊低下头。
黛石把乔微雨引去了乔其堃的房间,此时匆匆回转,站到方众妙身后。余双霜端来一盘茶果子,朝老太太屈膝行礼,然后爬上方众妙身旁的大椅子。
龙图易容成二管家的模样,顺势站到余双霜身后。
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太太,目中皆带着好奇和怜悯。
史老太太最擅长察言观色,摇摇头,笑了笑,颇为豁达地说道:“看来我倒的是大霉。”
方众妙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推到老太太手边。
老太太直白地问:“要把我儿子也请来吗?这么大的事,他是一家之主,他总得知晓。”
方众妙非常干脆:“请。”
老太太更为干脆,吩咐身后的丫鬟:“燕儿,去请老爷,就说我大限将至,叫他来讨论如何置办葬礼。”
史白蕊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方众妙瞬间错愕,然后才低低一笑。
心声飘过半空:【原来老太太是以为我看出了她的死期。】
【面对死亡还能如此从容,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
想罢,她仔细看了看老太太的表情,没有发现异样,心里也就有了数。
史白蕊连忙擦掉嘴边的水渍,解释道:“不是您老想的那样!您老还能活几十年呢!是不是妙妙?”
方众妙看了看老太太的面相,颔首道:“您老好似那悬崖边的迎客松,看着歪斜欲倒,实则八风不动。您老是长寿的。”
老太太盯着方众妙,语气并无庆幸,反倒更为凝重:“手段莫测如您,竟也带着几分忧虑来找我,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不是因为预见了我的死期,那便是比死更让我难受的事。”
方众妙也不避讳,赞道:“您老睿智。”
史白蕊抓住老太太的手,眼睛有些发红。
老太太拍开她的手,拿起杯子轻轻吹拂滚烫的茶水,叹息道:“我大约猜到了。能让我难受的事不多,也就那么一件而已。”
方众妙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老太太眸光晦涩地思忖了一会儿,忽然就低笑起来。
“好好好,这事梗在我心里十几年,能揭开盖子叫我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人是鬼,也是一件大好事。”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毫不委婉地提醒:“可能是鬼。”
老太太摆摆手,“人老了,不怕鬼。”
方众妙转头看向龙图,吩咐道:“去查查老太太的孙子钱渲此刻在何处,干些什么,能不能叫过来。”
龙图领命而去,不多时,一群白鸽扑簌簌地飞出宁远侯府,前往临安城各个角落。
老太太仰头看着远去的鸽群,意味深长地说道:“几百只鸽子需要几百个人接收,完了还要全城搜索。为了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家事,方夫人着实费心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这会儿应当在家里温书。您直接问我就是了。”
方众妙摇头:“不一定。”
老太太面容更显灰败。
文氏好几次都想把女婿带过来,却被王安贞找各种借口支走。
方众妙远远朝文氏摆手,示意她稍安毋躁。
老太太看见两人的隔空交流,不由调侃:“方夫人真是个大忙人,大家盯着你就像盯着肉骨头一样。”
方众妙也调侃道:“我若不忙起来,大周就要亡了。”
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感叹道:“这种胆大妄为的话也只有方夫人敢说。不过您既然说了,我也是敢信的。”
老太太放下茶杯,用手帕擦拭嘴角,实则掩盖口型,低声道:“我家的事恐怕涉及颠覆皇朝的大隐秘吧?”
方众妙指了指史白蕊,言道:“详细情况,您老回去之后可以问问白蕊。”
老太太瞥了史白蕊一眼,然后略微颔首,静静等待。
史白蕊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才说了几句话?姑太太怎么就把能打探的消息都打探出来了?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穿过人群走到老太太身边。
“娘,您怎么了?”
老太太指着身旁的空椅子,威严下令:“坐,安静听方夫人说话。她说完,你才能提问。”
钱同山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几人,点头招呼过后便老老实实坐下。
他留着一把美须,眼眸深邃锐利,气质卓尔不群。见他亲至,周围的宾客都有些躁动。
许多人想走过来打个招呼,皆被王安贞派人拦住。
老太太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问道:“钱渲的生辰八字还请您老人家写下来,让我测算一二。”
老太太闭了闭眼,叹息道:“果然是他的事。”
黛石铺开纸,余双霜从袖子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炭笔。
老太太看了看这支绑着布条的炭笔,也不嫌弃,迅速在纸上写下一个生辰八字。
史白蕊紧张地问:“妙妙,怎么样?我这个表弟命格是不是很贵重?”
只有极为贵重的命格才会被沈卉盯上,这一点她是从乔微雨口中知道的。
方众妙盯着生辰八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头,颇为意外地说道:“真没想到,您家孙儿竟是还魂借气命格。有此命格,是为大凶,又为大吉。”
钱同山张开嘴想说话,老太太立刻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凌厉地瞪过去。
末了她朝方众妙温和一笑,问道:“怎么个大凶法?怎么个大吉法?”
方众妙:“你孙儿的五行寄生于十二宫中的死、绝宫位,无气不吉,诸事不顺,走到哪儿扫把星就跟到哪儿,常犯口业,一语成谶。”
老太太点点头,赞叹道:“真准,您果然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史白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老太太解释道:“我那孙儿避不开谶。他若喝水喝得急,我说你慢点小心呛到,他立马就会呛到。他走路走得快,我说慢点小心摔倒,他立马就会摔倒。他爬树,我说小心掉下来,他必然会掉下来。”
史白蕊:“……姑太太,您是乌鸦嘴吧?”
钱同山伸出手点了点史白蕊跟前的桌面,叫她说话有分寸一点。
方众妙摇头道:“问题不在史老太太身上,在钱渲身上。他的命格本就是如此,若不还魂借气,他一辈子走霉运。别人说他一句不好的话,马上便会应验,哪一次说的重了,还会要了他的命。”
老太太问道:“他要怎样还魂借气?”
方众妙食指轻点桌面,语气带上微微的冷意:“很简单,他让自己身处险境,引得旁人去救。若此人为救他而死,那么此人的气运就会被他吞噬。救他的人死得越多,他的气运就越强。这便是还魂借气,向死而生。”
一只白鸽忽然从天空飞落,发出咕咕声响。
老太太受此惊吓,失手打翻了茶杯。
钱同山立刻用袖子吸走桌上滚烫的茶水,以免伤到母亲,继而冷笑道:“哼,装神弄鬼,无稽之谈!”
方众妙并不气恼,只是缓缓伸出手,掌心朝上。
龙图接住白鸽,解下腿上的小竹筒,取出其中的纸条,放在她掌心里。
方众妙展开纸条,扫过暗语,说道:“钱渲正于湘湖东面练习泅水,史家的随从已被他甩开,如今正在城中四处寻找他的踪迹。沈卉派去八个健仆守护他,四个在岸边,四个在水中,以保他万无一失。”
钱同山蹙起眉头,嘴快地说道:“这个沈卉是谁?钱渲用得着她保护?”
方众妙淡淡回道:“她是钱渲的亲娘。”
钱同山难以置信地张大嘴。
史老太太轻轻把他的嘴合上。
方众妙把纸条交给史老太太,断言道:“看来钱渲已经做好了还魂借气的准备。你们家最近要死人了。”
方众妙忽然看向钱同山,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印堂发黑,有一死劫将至。我以为你恨钱渲,万没料到他遭遇危险,你竟会拿命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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